第130章 明敕付尔·视我如生(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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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雪色来龙庭山的头一年,便知并没有一只叫集鳞钟的——以诸脉分布如此之阔,这钟要设在哪座山头才能响彻九脉,还不让外人听见?

有人说集鳞钟是术法效果,也有人说是以水脉控制各处的小钟,但毕竟他是毛族贱种,便有知晓内情者,也绝不会主动告诉他。

而自大长老定下了秘密传功的方针,小院内外的卫戍便即撤去,改在更外围处布哨,全由宰辅们身边的亲信弟子担任,显然防外更甚于防内。

这些人就算还不知飞雨峰即将改换阵营,转而支持韩雪色,约莫也得师长叮嘱,对他的态度明显改善许多。

来通传的却是张生面孔,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口气甚是不善,韩雪色习惯了这种傲慢,陪笑道:“没见过这位师兄,莫非是帝长老新收的高徒?恭喜恭喜。”那弟子不耐摆手:“帝长老哪来的弟子?是师兄们都奉命着装佩剑,忙活着哩,谁有工夫来看着你?别乱跑啊,惹毛了小爷一样抽你!”韩雪色连连称是。

突然腾出来的时间,韩雪色也没敢闲着,盘坐于榻暝想入定,练了一会儿血髓之气,总觉得坐立难安,索性脱去上衣,在院中打起了那套《还魂拳谱》的功架。

最初练这个只是为了与阿妍见面时,有个能让她惊呼崇拜的由头,但按图索骥还能前后贯串,打起来似模似样,让他越来越有成就感。

到东溪镇后,这套拳脚仿佛仍持续在进化当中,每回施展皆有前度有着极其微妙的差异,但越打越顺、精神越见畅旺是能确定的。

莫大夫也鼓励他多习练,能出一身大汗、微感疲倦是最好。

修习应风色传他的两套心法之后,还魂拳谱的套路益发上手,韩雪色渐渐觉得这一切说不定是有关连的。

反复打过几遍,韩雪色大汗淋漓,忽觉被人盯着似的,转身见廊下一名少年盘着左腿,踞于栏杆,手里的大盘上盛着整只竹蔗烧鸡,深琥珀色的微焦鸡皮烧得酱浓油亮,肉香四溢,让人恨不得撕下条肥腿大快朵颐。

少年手持牙箸,慢条斯理挑开皮肉,蘸取迸出的黄澄鸡油挟着吃。

箸尖戳破焦皮时的脆、没入肌理时的绵,撕下鸡条时的筋弹肉颤,差点看爆了韩雪色的眼,更别提蘸饱了鸡油的鸡丝之上,那欲滴不滴的胶润酥滑,光瞧便觉黏口,吃下去还不齿颊留香,经久不绝?

他比韩雪色矮了大半个头,个儿虽不高,但四肢结实修长,确不是孩童的身形比例,娃娃脸很难断定年岁,若装得可爱些,说十二三岁也有人信。

一身黑衣白裤,粉底皂靴,肤极白而发极黑,全身上下除了腰带垂落的玉坠金流苏,就只有对比鲜烈的黑白二色,但相较于他的表情,这衣着风格倒显得有些平淡了。

即使在最痛恨毛族的飞雨峰,从平日最爱糟践他的弟子里,都挑不出一张这样的神情来,简直比鄙夷还要嘲讽,比不屑更加怜悯。

韩雪色毫不怀疑这人可以一句话都不说,光用冷笑就能逼死人。

不知为何,他觉得少年对自己并无敌意。

他不敢想像少年怀抱敌意会是什么样子。

“……我懂。”油腻腻的牙箸冲他一指,少年露出心领神会的样子。

“我也很讨厌那样。”

“讨厌……讨厌什么?”韩雪色一脸懵逼。

“讨厌被莫名其妙地讨厌。”少年颔首着,仿佛与他心意相通。

“你是因为外表,我是因为这儿……”用箸尖虚点着太阳穴。

“所以毫无理由就被人厌憎。

但很遗憾,这世界就是这样了。

你已经算干得不错了,继续保持。”韩雪色完全无法与他对话,少年却勾勾牙箸示意他走近,压低声音道:“你可能不知道,这世上多数的人是笨蛋,是你能骗他吃下自己的蛋蛋的那种笨。

我们不笨,所以他们以为我们疯了。

‘蛋蛋不能吃么?我刚不是吃了么?你干啥子让我吃蛋?啊啊啊啊我的蛋!’像这样。”他学起蠢蛋说话来又尖又快,韩雪色末加思索,已噗哧笑出,瞠目掩口,不知所措。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得前仰后俯,韩雪色抱腹蹲地,少年差点从栏杆滚落。

“一起笑过笨蛋这么投缘,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少年连收笑都是自顾自的,瞬间恢复原先愤世嫉俗的样子,分了根牙箸给他,约莫是订交仪式之类。

“拿着。

记好了,我叫聂雨色。”

“我、我叫韩雪色。”除了牙箸,聂雨色又递来一条帕子,做了个包裹收藏的动作。

韩雪色把象牙箸郑重包好收进裤腰里时,真心觉得自己是笨蛋,但没敢说。

自称聂雨色的少年满意点头。

“很好。

跟我一样,不愧是狼的孩子。”狼……不是,毛族也就罢了,你个龙庭山的鳞族血裔来凑什么热闹?谁跟是你狼的孩子!比起牙箸,韩雪色宁可他分给自己半只烧鸡,正自腹诽,瞥见贮盛烧鸡、汁油金澄的天青色瓷盘甚是眼熟,想起曾在驿馆盛宴上瞧过,是紫鳞绶长老和贵宾才能使用的食器,飞雨峰只一位大长老,连二宰三辅都用不得这只盘子,戟指道:“好啊,这只鸡你是偷来的!”声音都变了,也不知是给气的,还是给馋的。

聂雨色一副“你丫的说什么大常识”的轻鄙,哼道:“不然还能是我烧的么?自然是偷的。

方才那根你给我收好啊,很珍贵的,当是回礼了。”韩雪色依然跟不上这指东说西的神仙节奏,好不容易转过念头,咕哝道:“烧鸡又不是我的,回给我做甚?”聂雨色不耐道:“这几日我都不晓得吃你几道主菜了,不比这只鸡少。

你没发现昨晚的藏书羊肉少了半盆,前天那锅火踵神仙鸭不见了两条腿么?”冷不防拎起廊下的木桶,哗啦泼了他一头一脸。

“你干什——唔!”聂雨色扔来一条厚软棉巾,没好气道:“你一身味哪儿都去不了,赶紧抹干穿衣,咱们办正事去。”韩雪色已养成逆来顺受的性格,况且聂雨色虽言行怪异,比起奇宫弟子欺负他的那些花样,根本算不什么,备的清水布巾还格外干净,拭净着衫,默默将包着牙箸的布巾从裤腰移至襟里。

青白瘦削的少年显然十分满意,挑眉道:“晓得知止观在哪儿不?”韩雪色一凛。

“你想干什么?”

“去拉泡屎。”

聂雨色露齿一笑,满脸的桀骜不驯:“热热冷灶,给老地方添点新色彩。

你去不去?”

“你————!”心念一动,料他必然去过,起码也听师长说过,方知圆宫内遍铺青砖,浑成一色。

虽不能排除是巧合,“拉泡屎”云云恐非真心,不过是顽劣少年的口癖而已。

他一霎间的心思没能逃过少年的锐眼,聂雨色跃下栏杆端起烧鸡,径自往院外行去,仿佛料准了韩雪色必会跟上,头也不回,叼着牙箸随口道:“奇宫虐你便没有千百遍,那也不是个人该有的待遇。

换作是我,肯定踏平龙庭山,杀光每个得罪过我的王八蛋,在知止观拉泡屎算甚?谁敢建议我这般了却仇怨,我连他一起杀!你人倒好,连泡屎也不肯拉,奇宫的这帮王八蛋换了你的脑子么?”韩雪色不觉失笑,想想也有道理,正色道:“我不敢说没想过报仇什么的,不过试图污损宏伟之物,说不定到头来无损于那物事的宏伟,只能凸显出自己脏。

我同那些人的恩恩怨怨,与知止观无关。”聂雨色哼的一笑,似说了“有意思”或发音近似的话,转眼来到岗哨附近。

适才传话的年轻弟子背对二人,百无聊赖拄剑顿首,明显在打瞌睡。

韩雪色正欲扯住聂雨色,少年忽地踢飞一石,石头像长了眼睛似的,在周遭的树干、石灯笼、檐柱诸物间一阵弹转,引得那年轻弟子瞎转半天,最后猛被击中后脑,“砰!”径直倒地,竟不曾与聂韩二人照面。

韩雪色不及赞叹,惊觉他是往铁索桥的方向闯。

聂雨色全没停下的意思,蜻蜓点水般掠上桥,傻子都能看出是要去负荆居。

毛族青年心脏差点跳停,却无法阻止他,只能跟上,压抑地叫道:“欸!你别……对面是大长老的居所,你去干什么?”铁索桥一顿,颠簸益发剧烈,却是聂雨色停步回头,单箸挑起一条油润鸡丝甩入口中。

韩雪色此前从不知道:原来在索桥上忽然停住,会加剧摆荡的幅度,但上下晃摇的聂雨色颇安于此,犹如波上柳叶,连盘里的喷香鸡油都没洒出半点。

“你以为这烧鸡是哪里来的?”他发现聂雨色骂人的时候多半是笑着的,可以想见他盛怒之际,是何等的狂气冲天。

好在少年现在应该不算太生气,至多是不耐而已。

“独无年蠢归蠢,做事挺干脆,要只有他一个,早就去知止观了。

偏伏无光那厮长舌,商量了半天全是废话,我等不到他们滚蛋,索性去厨房偷鸡;在你那儿消磨够了,这会儿时间正好,没人碍事。”韩雪色不懂他的意思,瞠目结舌。

聂雨色叹了口气。

“飞雨峰大堂的密室中,肯定有通往知止观的术法通路,但那是给其他长老用的。

独无年龟缩在此多年不出,还要走到大堂那厢开启阵图,面子往哪儿摆?请罪崖上必有专用的术法通路,从地气的流向也能推出这个结论……收起你那盲目佩服的蠢脸,我快要吐了。”韩雪色无法控制自己的震惊,喃喃道:“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收到你捎的信儿了,师父派我来确认,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聂雨色面无表情。

“独无年那龟孙守香饽饽似的守着你,一人守还不过瘾,非叫上二菜三𫗦凑一桌,拖到那鸟人乌龟贺若回山,算是彻底断了接触你的指望——普通来说,蠢蛋都是这么想的。”但横空出世的聂雨色可不是普通的蠢蛋,他是狼的孩子,是天才中的天才。

确认求救信的真伪,除与求救者接触之外,还能反着来:盯住预备作案的嫌疑人,也能知道是否有阴谋正在进行中。

“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聂雨色忽亲切起来,韩雪色直觉他的耐性即将耗尽。

“阳雪县仰秣村,记得吗?我师父姓魏。”韩雪色蓦然省觉。

“你是魏长老的弟子!”

“答——对了!”少年双手高举,奋力张开作欢呼状,偌大一盘竹蔗烧鸡脱手飞出,就这么呼啸着飞落于桥底雾中。

韩雪色的欣喜之情随隐没的鸡影惨遭腰斩,只觉心闷闷的,仿佛再也快乐不起来。

“真不愧是狼的孩子,跟我一样。”聂雨色搂了搂他的肩膀,面无表情随手推开,牙箸冲他一勾,叫小猫小狗也似。

“快来,别再浪费时间了。”负荆居是座油黄竹庐,意外地相当简朴,没有飞雨峰建筑一贯的压人气魄,令韩雪色想起莫大夫提过的老樗林医庐。

术法阵图设置在竹庐后的八角石屋之内。

石屋内里约莫一丈见方,高度也差不多是一丈,两人并入略显狭仄。

八堵墙面与铺地青石刻满复杂的符箓图形,凹入的阴刻线槽中填着涸血般的褐墨,倒不怎么阴森诡谲,可能是屋里屋外皆无血腥臭气,令韩雪色自然而然放下心来。

这里的感觉,和知止观中有点像,韩雪色心想。

肃穆、安静,仿佛沉淀着无尽的时光。

令人深深感觉到——“……平庸。”聂雨色蹲在石屋中心手按阵图,安静不过片刻,拍了拍尘灰起身,脸上的表情与其说轻鄙不屑,更像是失望已极。

“无聊到令人想哭。

这里只是控制枢纽而已,真正的阵图埋在外头的整片空地下。

占了如此丰沛的地脉,用上忒大的阵基,就拿来做通道……飞雨峰是没人了么?”韩雪色回头望着屋外的空地。

石屋之所以突兀,两人不费气力便寻到阵图,盖因庐后到石屋间的空地太过显眼,以韩雪色对阵法一窍不通,也觉是不是种些树木当作藩篱,顺便遮一下石屋为好。

岂料空地之下竟埋着阵基,不是不遮,实是不能遮。

相较之下,各脉主殿若都有密室藏阵的设置,确比这石屋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