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雪色握紧扇子,仿佛那条两折雪帕是什么蛇蚁毒丹似的,盯了好一会儿才接过,抹口鼻前还有些不放心,讷讷道:“我……我洗干净了还你。”不喊“师兄”之后,嗓音听来比平常更沉,少了畏缩之感。
这才是真正的韩雪色么?
应风色挥散杂识绕院一匝,看过各处出入口,确定无人窥伺,才又回到原处,对韩雪色道:“你说对了一件事。你是风云峡收下的,魏无音那厮毫无担当,任你在诸脉间踢来转去,如皮球一般。现而今风云峡是我当的家,不应如此坐视。”
韩雪色抹净口鼻血渍,咕哝道:“长老他……也没不管我,年年都上山来看,还想方设法给我调养身子,看看能不能修补经脉伤损,有朝一日能修习内功,由内而外,解决这个缺憾。”
“那他修好了么?”
“没……还没有。”
“废话!”应风色作势夺扇,趁韩雪色死命遮护,往他脑门顶上狠狠敲了个爆栗。
“治不好他才这么说的,真要能治,他会找别的借口搪塞你。他是不是也问过你,想不想随他下山,到他那一亩三分地去,省得留在山上给人折腾?”韩雪色点头。
“你觉得,你有可能离开龙庭山么?”
这韩雪色倒没什么迟疑,笑得一副“怎么可能”的样子,若有所悟地点头。
“这你就明白了,那厮说的全是废话,什么没用拣什么讲,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啥都不干。你的经脉若有治,夏阳渊早动手了,没有大夫能容忍眼皮底下有个异症生龙活虎,镇日乱窜,这跟在他们头上拉屎没两样。”
韩雪色忍笑道:“那依师兄之意,小弟怎生是好?”
应风色正色道:“奇宫的根本,是内功么?”
韩雪色一怔,戏谑散漫之色迅速消褪,才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心中既感动又惶恐,还有几分不可置信;见应风色还等着回话,讷讷道:“不……不是内功。”
青年微笑点头。“看来你还没那么蠢。接下来我要说的,你可用心记好了。”
…………
把《夺舍大法》心诀传授给纯血毛族,毕竟冒了偌大风险,但应风色不是一时冲昏脑子。
同情韩雪色的处境,可能是最薄弱、最不重要的理由,虽然仍是理由之一。
韩雪色贯串拳路的天分,对于解析《天仗风雷掌》确有帮助,但他既无内力,也不懂内功,心法方面派不上用场。
所幸《风雷一炁》性命双修,心识于这套系统别具意义,若韩雪色也有底子,能从拳法中盘剥出什么新鲜玩意,委实教人期待不已。
韩雪色在龙庭山孤立无缘,应风色慨然伸出友谊之手,不怕他不在此事上尽心尽力。
韩雪色一无内功,二无势力,所悟既对增益自身没有帮助,不像与龙大方同盟,还得担心翅膀硬了不受控,没有背叛之虞,简直是最理想的工具。
但应风色不希望动摇自己在鹿希色心目中的天才形象,不打算告诉女郎这个堪称天才的传功计画。
除此之外,他也不想让她知道有那个名叫阿妍的少女存在。
将韩雪色掌握在手里,自有结识阿妍的机会,他本能认为鹿希色不喜欢这样,索性连那柄有她馥郁体香的折扇也不留,大方还给韩雪色做人情。
果然韩雪色感激涕零,回头便将《还魂拳谱》的真本交还,为避宫中耳目,两人仍约在玄光道院。
应风色给了他一部没有题封的新抄本,嘉勉青年好生修习,日后将定期查验云云,并嘱咐切不可来风云峡,也不准对任何人泄漏两人的关系,韩雪色无不应允。
《夺舍大法》其实没啥练头,便有奇宫正统内功相佐,练上三年五载,也看不出明显的效果。
应风色所传,乃是经冰无叶增幅加强后的《冰心诀》,只拿掉了寻识搭桥的秘奥,保留心识交流的部分;这样一来,韩雪色的意识就像是一间被人开了暗门的屋子,掌握密钥的应风色自能轻易进出,屋主也未必能察觉。
最理想的情况,此后韩雪色于他将无秘密可言,就算想隐瞒拳法所得,也逃不过应风色的心识搜索——虽说如此,毕竟全是理论,能不能如预期般生效,谁都说不好,只能尽力推敲得更细致一些,并祈祷冰无叶真是天才,让这个建构在其伟论上的小小修正,不致成为空中楼阁。
这也是不能向鹿希色透露的原因之一。女郎绝不允许《冰心诀》流出,哪怕阉割版也不行。
为了这份新活计,应风色避开所有人抄誊删补,绞尽脑汁,忙得不可开交,十日之期转眼即过。
鹿希色编好了下山的理由,而应风色连对福伯都没怎么交代,只说出外散心,让他简单收拾好行囊,便偕鹿希色离去。
东溪县与阳庭县相邻,从龙庭山脚到县城尚不足二百里,两人未特意赶路,驰马大半日,太阳没下山便已入城投店,喂了马匹上等草料,探听到养济院之所在,打算翌日起早往访。
养济院收容鳏寡孤独,多由地方大姓的宗祠筹办维持,以照拂族中老弱为主,行有余力,方及乡里。
东溪县郊的养济院不属此例,邻着一座名为“观心庵”的老庵堂,乃庵中比丘尼所设。
前朝覆灭,东溪左近有许多骤失父母、惶惶无依的可怜孩童,为观心庵的尼姑收容保护,甚至在庵外增建院落,几十年来抚孤无数,县衙仕绅等无不感佩,日常多行方便。
观心庵与养济院一早便大开中门,庵内时有香客进出,庵外树下设有茶棚,虽不及龙庭山诸丛林之盛,在东溪县这个小地方倒也不寂寞。
养济院外头,有几名孩童嬉戏,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拿竹帚扫地,偶尔制止顽童胡闹,以免扰了隔壁清修。
应、鹿二人在道旁乘凉,足足观察了一刻有余,赶在路人生疑前起身,正欲上前攀谈,鹿希色却拉住了他。
“你喝碗茶歇会儿,我先去问那小妞。”颔尖朝茶棚里一抬。
应风色想想也有道理。两人同行,万一被拒,只能鼻子一摸齐齐滚蛋,不如分作两路,必要时能换个名目再试一回。
果然少女似被女郎的美貌与气势所慑,频频摇头,抓着竹帚慌乱退后,只不敢撒腿就跑。
见一名中年女尼步出庵堂,如溺者遇浮木,大叫:“师太,师太!”一溜烟躲到女尼身后,动作竟十分敏捷。
中年尼姑的身量不逊鹿希色,橄榄子似的尖削长脸甚是严峻,像是会打顽童板子的那种人。
鹿希色背影站得笔挺,曲线婀娜,路上回头瞧她的人却不多,说话缺乏三姑六婆似的激情,让女郎少了点人味,但对手在这点上倒也不让,两人只动嘴唇,身不颤、目不斜的模样,活像是一对雕刻人偶。
蓦地鹿希色回头一指,女尼眼皮微眯,投来的威压毫不亚于高手对垒。应风色头皮发麻,僵硬点头微笑,暗将鹿希色骂上五百遍不止。
你要上戏,怎么也得打个暗号吧!哪有说来就来的?
女尼冷冷移目,薄唇歙动了几下,携少女拂袖转身,泼喇喇的衣袂劲响宛若风卷野火,无比飒烈。
要是门楣上挂的不是“观心庵”而是“无乘庵”,应风色都想猜她是惟明师太了。
“……怎么样?”
“小妞说没有姓江的姑娘,尼姑认了,只不让见,教我们死了这条心。”
“你怎么谈的,”应风色听得蹙眉。“能谈成这样?”
“我同尼姑说,我家公子爷陶夷应氏出身,三妻四妾也是寻常,江姑娘的出身做不了正妻,就算怀上骨肉,也难说动老爷夫人。劝她莫以此要胁,公子爷肯来接她,足见有情——”
你这是往渣里编啊!要是传到江露橙耳里,还不活劈了咱们俩?应风色气到笑出来,咬牙切齿:“那尼姑居然也信?”
“本来不信。”鹿希色压低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