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无叶伸出女子般修长的五指,隔空一招,拔出钉入石墙的蛾眉刺,冷不防地朝贝云瑚身上抽落!
果然没什么是重要的,冰无叶心想。就这么毁掉一件精致有趣的小玩意,并未令他感觉心痛。有些事情,得试了才知道。
少女血肉模煳的景况却始终没有发生。
锐刺丝绦凝于半空,并非全然停滞,而是移动速度变得异常缓慢,肉眼看似不动,他的身体也是。
只有思考和感觉的速度是正常的——“凝功锁脉”,应无用曾向他展示过的峰级高手异能。
那时冰无叶才明白:武斗,名列“五极天峰”的应无用是无敌的,内力修为、外门招式于他毫无意义,无论叠上多少性命,峰级高手纵使未能全歼,也能轻易退走。
他以应无用为目标,“幽影剑夺”的无形炁流、隔空操作便是仿此而来。
被凝住的瞬间,冰无叶心头一阵怦跳,狂喜难禁,旋又跌入失望的深渊。
峰级高手有着截然不同的凝功,像是某种真我的彰显。这不是应无用的“凝功锁脉”,不是他远游多年终于知返,而是另一人来到此间。
(为何……有另一名峰级高手上得龙庭山?)
鳞靴十级而下,来人披头散发,浑身浴血,叼着草的模样吊儿郎当。
那人摘下蛾眉刺,将贝云瑚横抱起来,冲冰无叶冷笑:“也不打听打听,这丫头是谁的女人?敢动你家十七爷的香饽饽!”
锁限一松,冰无叶作势欲退,背后一人笑道:“走得了我跟你姓!”横抱贝云瑚的那人竟已到了他身后。
冰无叶头未动身未移,半闭浅眸,淡然道:“谁说我要走了?”袍袖无风猎猎,散落在各处地面、插入墙中的飞刀突然飞起,满室旋绕未已,猛地射向来人!
这名闯进石室的不速之客,正是为贝云瑚而来的独孤寂。
他见冰无叶并未举臂抬足,却能操纵散落的飞刀,已超越江湖流传的擒龙手、控鹤功等隔空取物之术,与其说冰无叶以真气驾驭飞刀,倒不如说是飞刀顺着力量长河的激流浮沫而动;力量来自空气流动,来自活物的血流呼吸,来自草木根系里的水分给养,甚至连静止的石墙、跳动的灯焰等死物亦有其力。
峰级高手不过是藉势拨转,又或引为己用罢了,毋须为了饮一口奶水而养一头牛。
(难道此人……也同兄长和我一样,跻身三才五峰之境了?)
飞刀瞬目即至,十七爷锁限一张,诸物皆凝。独孤寂抱臂沉吟,怀里的贝云瑚就这么凝空不动,敢以背门相向的白发男子也是。
停在空中的飞刀,并无涓流与冰无叶的经脉筋骨相连,也就是说操纵刀的不是膂力,更非内功真气,而是运用了和峰级高手相类的原理,拨转力量长河以御……既如此,何以他不能在锁限中行动自如?
独孤寂百思不解,恨不得解开锁限问个明白,忽闻嗤嗤几声,刀劲直薄周身要害,但飞刀分明未动,简直就像刀灵出窍一般。
十七爷拨转流向,劲力顿时化入河中,杀气扰动的异样威压却未能消除。
独孤寂不耐烦了,把手一挥,飞刀陡被压至墙底,如融化的铁水般沁入墙缝,再也伤人不得,才重新将贝云瑚搂在怀里,解开锁限。
少女粉颊羞红,怒道:“无赖!流氓!你——”落拓侯爷冷哼:“闭嘴!我抱着最安全!”将祟动不安的涓流扫回河道,单掌拍向冰无叶背门!
冰无叶连催炁流均不起作用,霍然转身,运起双掌进招。
三条手臂你来我往,擂木般的砰响不绝于耳,冰无叶抢攻之余,持续以心识扰动炁流,独孤寂则一一将河道上激起的涟漪与浪花弭平,双方于肉眼难见处另辟战场,激烈不下拳掌相搏。
鏖战不过盏茶工夫,独孤寂对力量长河的掌握益发得心应手,蓦地省觉:“他看不见力量长河,只是曾与我这样的人交手,隐约摸到长河边缘!”佩服之余无意凌弱,重掌一压:“你非我对手,还要打么?”
冰无叶淡道:“在你这种人里,我会过更强十倍的。”调动炁流,转朝贝云瑚杀去,不知是声东击西,抑或宁毁勿予。
“不见棺材不掉泪!”独孤寂掌劲疾吐,冰无叶臂围、真炁双双被破,手掌倒撞胸膛,身子飞出,撞上石墙,刹那之间仿佛骨胳尽碎,整个人软软滑落,乌浓的血沫不住溢出口鼻。
横抱瑚色的那人俯身看着他。
“记好了啊,杀你者独孤寂。教你在黄泉路上,做个明白鬼。”
(原来……原来是他。)
奚无筌的鹰书曾提及,顾挽松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赚得自囚剑冢后山的十七爷出马,护送毛族质子前来。
没想到……独孤皇族之中,居然一前一后出了两名峰级高手,果然天下就该归他独孤阀所有,半点也不冤枉。
冰无叶忍不住想笑,却连动动嘴角都觉费力,进气渐不如出气多,视界里一片模煳。
忽听独孤寂道:“但赢你我不痛快。你输在运气不好,若早半个时辰遇上,你摸到边了,我却不知道边在哪里,我多半要输;但这半个时辰里,我踏上山了,你还在山边。今日之败,你……运气不好。”
冰无叶闭上眼,终于笑了出来。
“像你我这样……能自行摸索着上山的奇才,想来不会太多,只能救救运气背的。日后……若还遇有登山之人,无论离山多远,是否终生无望,给他……给他一次机会,当还了我没赶上的半个时辰。”
独孤寂一怔,哈哈大笑。“你这人倒挺有趣。”
站在胜负天秤两端的二人无从得知,冰无叶濒死之际的无心戏言,将在多年后的某个夜里,自十七爷掌底救得一名拥有绝刀之名的男人,进而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包括与独孤寂休戚相关、人称“三川第一绝色”的那名女子。
落拓侯爷作势提掌,怀中忽传来一把动听的嗓音:“别……别!别杀他。”竟是贝云瑚。
独孤寂停掌不动,蹙眉道:“丑丫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你可想清楚了。”
“我曾想亲手杀他,可如今这样,他做不了恶了。”
贝云瑚轻道,望着半死不活的美男子,细语微颤,泫然欲泣,口吻却很平静。
“毁了器具札记便罢,把他留给南岸的姊妹们吧。失去武功,他将无法在山上立足,会有多少无垢天女愿意留在他身边呢?留下的,并不晓得自己剩不到几年的生命,等她们全都如花凋零了,还有没有人来照顾你、可怜你?
“你应能活得比我久才是,愿你在余生中好生思索,何以沦落到这步田地。此生……我们是不会再相见了,虽然你拿走的比给予的多,我并不后悔来这一遭。十七爷,咱们走。”
独孤寂抱着她转身迈步,所经之处,水精槽、水肺机簧,栖亡谷的札记,以及木箱里的游尸门文书等无分大小,一一应声迸碎,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掌一路碾压,就这么化成了齑粉烟尘,弥漫在明明灭灭的焰火间。
冰无叶静静看着,面上仍是一贯的淡漠,明明神情未变,却透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残忍快意,仿佛身受重创、根基俱毁的不是他,而是走出——或说走入——簌簌烟尘里的那两人似。
希望我开口唤你,求你留下么,瑚色?
是不是我经脉尽碎、成为废人的瞬间,愧疚便攫取了你,惊觉你的决心和正义感是如此脆弱,与我的苦痛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你根本不在乎那些”姊妹“。使你怒不可遏的,是我毫不犹豫对你做了那样的事,让你觉得自己同何玥色、慕琰色她们并无两样。你无法忍受这样的背叛。
现在你知道了。你是特别的、重要的,独一无二且无可取代,在你勾结外人伤害我之前已经是这样。但一切已无可挽回。
你将带着这份悔恨愧疚无所适从,在所剩不多的时日里,继续折磨自己,折磨身边的人,如那位武功绝顶的十七爷。
这是主人为你上的最后一课,瑚色。
伤重垂危的白子瘫坐石墙下,眸淡如隐。
但若与之相对,必能察觉在平静的表面下,在那双金蓝色眼瞳最深处,冰无叶正难以停歇地疯狂大笑——死亡远比他想像中要来得慢。
开始觉得无聊时,他才对”尚未死去“这点起了疑心。
念头一起,真炁感应又更清晰了些。
明明已察觉不到经脉丹田,连四肢百骸都麻木不仁,却有一股纯阴元力汩汩而入,漂浮似的流淌于残破的躯壳内,仿佛映在涧流上的氤氲月华。
这种感觉……是熟悉的九转明玉功,然而又与先前不同,更加虚无飘渺,不与身内身外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