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有可能把自己视为世界上最糟糕的父亲。
所以看到一样糟糕的父亲,或许产生了同理心。
「鲁迪,你怎么可以对年长人士颐指气使。」
「不对,我没有颐指气使,那是充满信赖的眼神交流。」
「根本没差多少吧。」
保罗边说边在我面前坐下。
「那个人就是你昨天说的魔族吗……?」
「是的,是斯佩路德族的瑞杰路德先生。」
「斯佩路德族……似乎是个性情不错的家伙,看来传言和实际并不一致呢。」
「您不怕吗?」
「说这什么蠢话,那可是我儿子的恩人啊!」
怎么跟昨天的意见差那么多……但我当然不会多嘴。
好啦。
「那么,您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我的声调超乎预期的冷淡。
于是,保罗的身体震了一下。
「呃……那个,我想……道个歉。」
「针对什么事情?」
「昨天的事。」
「您没有必要道歉。」
虽然保罗愿意道歉对我有利,不过我把艾莉丝的胸部当成枕头熟睡一晚后,也已经确实反省。
「老实说,至今为止,我的确抱著玩乐的心态。」
刚遭到转移时还可以另当别论,然而后来的旅程大致上很顺利,我甚至还有余裕分心去想些色情念头。
所以关于没有收集菲托亚领地相关情报的事情,毫无疑问是我的过失。
到达赞特港后确实办不到,可是还在温恩港时多少有一些空档。
要是我在那里有去接触情报贩子,想来可以获得一些情报。
那是理应探听调查的事情,我却没有去确认。
的确是我的错。
「所以,父亲大人您当然会生气。现在是这么艰困的时期,该道歉的人是我。」
菲托亚领地消失,一家离散。
一想到保罗那时的心境,我根本无法责备他。
我正是因为一无所知,才能过得那么轻松自在。毕竟不知道发生悲剧,也是一种幸福。
「不,不是那样吧。鲁迪你不是也很努力吗?」
「没的事,我游刃有余。」
因为有瑞杰路德跟著我们。
离开利卡里斯镇之后,算是比较轻松。
因为有他在,我们不会遭到魔物偷袭,不需开口指示,瑞杰路德也会帮忙去抓能吃的魔物,而且还会制止想跟别人打架的艾莉丝,以我来说,这是一趟轻松的旅程。
很简单的任务。
「是吗,游刃有余吗……」
我不知道保罗在想什么。
只能确定一件事,就是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我很抱歉自己没能注意到所谓的留言,请问上面写了什么?」
「……写了可以不要管我,去中央大陆北部找人。」
「这样啊。那么,把艾莉丝送回菲托亚领地后,我就去搜索中央北部吧。」
我机械般地回答。
不管怎么做,我都觉得自己的语气很僵硬。
是因为紧张吗?
为什么呢?
我已经原谅保罗,保罗也原谅了我。尽管没办法恢复成以前那样,然而目前是紧急事态;因为处于紧急事态,所以会感到紧张。
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吧。
「总之先不讨论这部分,我想请您再度详细说明菲托亚领地的现状。」
「…………嗯。」
保罗的声调也很僵硬,而且依旧微微颤抖。
他也在紧张吗?
不,更重要的问题是,我自己果然也不太对劲。
言行举止都没办法跟平常一样。我以前是用什么态度跟保罗对话?总觉得彼此之间应该是那种可以互开玩笑的关系。
「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才好……」
保罗用僵硬的语气告诉我菲托亚领地发生了什么事情。
建筑物已经全部消失。
住在那里的人们也全都遭到转移。
已经确认有大量的死者。
还有许多人下落不明。
保罗招募志愿人士,成立了搜索队。
所以,他才会把根据地设置于冒险者公会总部的所在地,而且也比较容易收集到情报的米里希昂。
顺便一提,另一处根据地位于阿斯拉王国首都,那边是交给格雷拉特家的那个管家,阿尔冯斯先生。阿尔冯斯先生是这个搜索团的总负责人,目前似乎是还待在菲托亚领地救助难民。
还有,保罗在各地都有留言。
上面指示我要和他分头去寻找家人的下落。
这是能独当一面的长子应负的义务。
虽然以年龄来说,我应该还算是小孩,不过我本身也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是个大人。如果有看到他的留言,大概已经振作起来去找人了。
还没找到塞妮丝、莉莉雅以及爱夏。
说不定我已经在魔大陆上的哪个地方和她们错身而过。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自己当初的行动就让我满心悔恨。因为急著赶路,在每一个城镇停留的时间都过于短暂。
「诺伦她不要紧吧?」
「嗯。幸好她有碰到我。」
根据保罗所言,转移这种现象只要身体某处互有接触,似乎就会被传送到同一个地方。
「她还好吗?」
「嗯。刚来到陌生土地时,她似乎有点困惑,不过现在就像是团员们的偶像。」
「是那样吗,真是太好了。」
是吗,诺伦过得很好吗?
嗯,真的是件好事。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甚至可以说是值得开心。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还是沉闷。
「……」
「…………」
对话中断。
而且气氛莫名尴尬。
我和保罗的关系应该不是这样。应该是……更轻松的感觉才对,真奇怪。
之后的一段时间。
保罗好像说了些什么,我却无法好好跟他对话。
只能重复一些随便又冷淡的回应。
不知不觉之间,酒馆里的客人只剩下我们两个。
感觉老板差不多会为了后续准备工作而过来请我们离开。
保罗似乎也察觉到这种动静。
「鲁迪,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最后,他这样问我。
「……总之,我要把艾莉丝送回菲托亚领地。」
「可是菲托亚领地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就算是那样,我们还是要回去。」
我们必须回去。
听说菲利普、绍罗斯,以及基列奴都还没被找到。
回去大概也没有任何人在,但我们还是必须回去。
因为这趟旅程的目的就是要回到菲托亚领地。
我要贯彻初衷。先努力到达菲托亚领地,亲眼确认当地的现状。之后,无论是要移动到中央大陆北部进行搜索:或是要拜托瑞杰路德,再次回到魔大陆前往各地探寻都行。
还有基本上我懂贝卡利特大陆的语言,所以去那边或许也可行。
「回去一趟之后,再前往其他地方搜索。」
「……是吗?」
就这样,对话立刻结束。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拿去。」
这时,酒馆老板把杯子放到我们面前。
被轻轻放下的木杯里正冒著热气。
「这是招待。」
「谢谢。」
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到自己喉咙很乾。
双手攥紧拳头,手心满是黏腻汗水。
同时,还发现背后与腋下都有一股凉意,湿透的浏海则是贴在额头上。
「我说小子,虽然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
「但你至少正眼瞧瞧他的脸吧。」
听到老板这么说,我总算察觉……
我连一次都没有看向保罗的脸。
打从一开始移开视线后,就再也无法正视保罗。
我用力咽下口水,看向父亲的脸孔。
他的脸上带著不安,感觉泪水随时可能涌出。真是一团乱的表情。
「您这张脸是怎么回事?」
「我才想问怎么回事是指哪回事。」
露出苦笑的保罗脸上欠缺精神。
再配合这个表情,凹陷的双颊导致他看起来像是别人。
但是,我总觉得自己在哪里看过类似的表情。到底是在哪里?应该是以前吧──
──我想起来了。
是在自家的洗手间。
被霸凌并因此足不出户后,大概过了一年还是两年。
那时候我虽然觉得一切都还来得及,但同时也开始意识到自己和周围已经形成绝对无法补上的差距。
但是又害怕外出,只有焦躁和不安的心情持续累积。应该是我情绪最不安定的时期。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目前的保罗正处于情绪不安定的状态。
找不到想找的人,时间不断流逝却还是杳无音讯。他满脑子担心忧虑,忍不住猜想家人该不会是受伤了吧?难不成是生病了?甚至还有可能早就已经……在如此担心的情况下,好不容易出现的我却和他的想像实在差距太大,摆出一副轻松乾脆的样子,所以保罗才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恼怒。
我自己也有同样经验。
开始躲在家里之后没过多久。
有个国中时代认识的人跑来找我,聊了一些关于学校的事。
明明我心情如此消沉,行为也如此堕落,那家伙却悠哉随性地叙述学校生活。胃痛的我对那家伙骂了一堆难听话,把对方当成出气筒。
隔天,我心想如果那家伙下次再来,我要表达歉意。
然而那家伙没有再来,我也没有主动去见他。因为有古怪的自尊心在作祟。
我想起来了。保罗现在的表情,就是我那时候的表情。
「我有个提议。」
「鲁迪?」
「毕竟目前是这种状况,我们必须成熟一点。」
「呃……对,我的确很不成熟……你想说什么?」
我的内心豁然开朗。
也总算能够理解保罗的心情。
一旦这么想,接下来就很简单。
我回想起往事。就是自己遭到保罗斥责,后来以强硬语气反驳成功的那件往事。
当时我认为这家伙真是让人觉得无可奈何。
因为那时的保罗才二十四岁,是个很年轻的父亲,也难怪他会那样。
在那之后过了六年,保罗三十岁了。
和生前的我相比,依旧比较年轻。
不过同样和生前的我相比,他其实出色得多。
生前的我根本不做该做的事情,整天只想责怪他人。相较之下,保罗很了不起。
自己已经和那时不同。
我应该有发过誓。
虽然最近把这事给忘了,不过我确实曾经发过誓。
不会重蹈覆辙,还要拿出真本事,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
虽说这次的规模更大,我们却还是在重复同样的行为。
和六年前同样的行为。
我们又再次犯下同样的失败。还以为自己已经成长,已经往前迈进,实际上却一直原地踏步。关于这一点,我该老实反省。
而反省之后,要确实往前走。
「把昨天的事当作从没发生过吧。」
我提出这个建议。
这次我受伤了,精神差点被彻底摧毁。
我想,当时担心我的朋友肯定也是这种感觉。
而且还抱著那种感觉,再也不曾和我相见。
这次不会演变成那样。我绝对不会斩断自己和保罗之间的联系。
「昨天,我们没有吵架。分离数年的父子两人是到了现在,这一瞬间才终于再会……就当作是这样吧。」
「鲁迪,你在说什么啊?」
「总之,您把双手张开吧,快点。」
「啊……噢。」
保罗按照我的吩咐,张开双臂。
我冲向他的胸口。
「父亲大人!我一直好想见到您!」
一股酒臭味传来。
他看起来没喝醉,但说不定是宿醉状态。
是说,保罗以前明明滴酒不沾啊……
「鲁……鲁迪?」
保罗显得很困惑。
我把下巴靠到他的肩上,慢慢说道:
「好啦,这么久没看到儿子,您应该有话要说吧?」
虽然觉得这真是一场闹剧,但我还是用力抱紧保罗那粗壮的身躯。
感觉他不只脸颊消瘦,好像连身体也瘦了一圈。
我本身长大了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保罗想必吃了很多苦,比我更加辛苦。
保罗即使满心困惑,还是喃喃说了一句:
「我……我也很想见到你……」
一旦开口,似乎有什么一口气溃堤。
「我也很想见到你……很想见你啊,鲁迪……我一直,没找到任何人……还以为,大家是不是都死了……后来,看到你……看到你的样子……」
我抬头一看,保罗泪流满面。
表情也整个扭曲。
一个大男人很不像样地抽抽噎噎哭个不停。
「对不起,对不起啊,鲁迪……」
不知为何,我自己也落下泪水。
我轻拍保罗的脑袋,两人一起哭了一阵子。
就这样,相隔约五年之后,我终于再次见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