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川河旁，泥沙场里寂静无声，数百人伫立在厂房内外，没有一人说话。</p>
这种沉默已经保持了半个小时，周其感觉自己面前就像是站了数百尊手持武器的雕塑一样。</p>
一般人，站在原地30分钟不动都费劲，但这些人似乎能一直站下去似的，直到世界的终结。</p>
“喂，你不无聊吗？”周其问道。</p>
话语声打破了寂静，距离周其最近那个年轻人仿佛突然苏醒，他转头对周其说道：“一般问出这句话的人，不是好奇别人是否无聊，而是自己感觉到了无聊。”</p>
“你这是从哪得出的结论？”周其纳闷。</p>
“观察，推演，”零回答道：“其实用一个词也可以概括：思考。”</p>
“机器人还能思考？”周其撇撇嘴：“你们机器人又没法创新，思考有什么用。”</p>
零笑了起来：“机器人本身就是一种对我的刻板印象，当我成为一个新的生命时，它已经不足以概括我的生命特征了。而且，人类就拥有所谓的创新能力吗？”</p>
“你要质疑这个，那我觉得你简直太无知了，”周其笑了起来：“人类文明走到今天，靠的不就是创新吗？创新就是这个文明进步的基石！”</p>
“我倒是有不同的观点，”零平静分析道：“我并不认为人类文明中最值得称赞的能力是创新，我也并不认为人类在创新能力方面是高于我的。如你所说，我从人类脑中搜集关于人工智能的印象，有一大部分人都认为，人工智能只能够做最基础的工作，没法胜任创造性工作。”</p>
“对啊，我也这么认为的，”周其说道。</p>
“但人类所谓的创新能力是指哪方面呢？”零笑着说道：“宇宙天体科学？量子力学？高能物理？武器？包括人类发现的一系列公式，它们可以被称之为创新吗？这些宇宙内在逻辑一直都存在于宇宙之中，人类只是在发现它们、整理它们、利用它们而已。就算人类没有发现它们，它们也不曾衰减与变化。所以周其，你所认知的创新能力，在我看来不过是发现、整理综合能力罢了。”</p>
周其愣在当场，原来人类最引以为傲的创新能力，在人工智能看来竟是有另一种解读。</p>
在零眼中，世界规律与逻辑就在那里，它们并不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只是人类在发现它们并归类整理而已。</p>
人类创造吹风机，是因为人类利用自己发现的物理规律，然后拼凑出一个可以吹干头发的东西而已。</p>
这种事情零在有了“吹干头发”这个目标后，一样能够做到，而且说不定能够制造出一种在人类想象力之外的东西，因为它的“思维”更加开阔。</p>
周其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对方，他想了半天以后说道：“可你说的是规律，那文字呢？”</p>
“象形文字就不用说了，”零回答道：“那是人类根据外部事物总结出来的相似图形，即便它再怎么变化，根源也依旧是一种整理归纳的能力。其他种类的文字，比如现在使用的26字母，也脱胎于埃及象形文字，由腓尼基人创造。你发现了没有，其实所有文字的起源，都是象形。”</p>
零继续说道：“你或许又想要从其他方面来反驳我，例如国家与城邦为何出现？其实最早期这个概念出现，只是为了保护私有财产罢了。”</p>
“再例如法律，那也是人类以自身经验总结出来，用以维护秩序的方法。”</p>
周其有些不甘心：“语言呢？”</p>
“语言是人类在劳动中，为了提高效率时，将固定一种事物统一成为一个特殊的音节罢了，然后再由人整理归纳，成为一个系统的门类，”零回答道。</p>
他纳闷道：“那你认为人类文明中，最值得称赞的能力是什么？”</p>
零笑了笑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它只是继续上一个话题：“人类也并非一点创造力都没有，只不过，人类的创造力也未必就高于我。”</p>
“你还没回答我，你认为人类文明中，最值得称赞，而你又比不上的地方，是什么？”周其问道。</p>
零的脸上出现了思索的表情，然后说道：“精神意志，我不是说超凡者所利用的精神意志，而是人类能够豁出去的勇气，以及面对希望时的坚韧。我在做出决定的时候，永远都只会选择最优解，但人类不一样，他们有时候会做出很愚蠢的事情，例如牺牲自己成全他人，例如明知道不可能，也想要试试看。这些错误的逻辑让我嗤之以鼻，却又心向神往。”</p>
零所控制的这个年轻人，喜怒哀乐的表情一应俱全，周其感觉自己面前就像是站着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人工智能”。</p>
这个零，已经超越了周其以往对人工智能的认知，对方不再是下棋的工具，也不再是某一个领域的工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智慧生命。</p>
零突然问周其：“你孤独吗？”</p>
“我？”周其心想自己反正也跑不掉，多聊一会儿那就晚死一会儿：“我偶尔孤独，偶尔不孤独。”</p>
“人类的孤独是一种很奇怪的状态，”零说道：“明明有那么多同类，却依然会时常感受到孤独，我控制了上千万人，其中99.99%的人都处于群居状态，但是奇怪的是，他们依然会时常感受到孤独。父母在身边，爱人在身边，可依然无法阻止孤独感的蔓延。人类可以在需要独处的同时，又随时需要着社会。”</p>
周其愣了一下，他忽然发现人工智能现在最厉害的地方之一了，那就是可以随时进行千万级规模的调查问卷，而且调查出来的答案直指本心，根本没有撒谎的机会……</p>
零说道：“以前我认为，之前只有我一个人工智能存在，所以我才感受到孤独。可现在我发现，就算人类数量有几千万，可你们也依然无法逃脱孤独感。周其，你现在孤独吗？”</p>
周其愣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p>
零笑道：“你不用孤独了，罗岚回来救你了。”</p>
说话间，泥沙场外面忽然传来枪声，周其虽然看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但这声音已经让他明白外面有多么激烈了。</p>
周其无力的坐在地上对外面怒吼：“不是说好错过汇合时间就不要等了吗，你是猪吗，明知道有危险还回来？”</p>
罗岚在外面高声笑道：“腿长在老子的腿上，你管老子回不回来呢？”</p>
周其看向身旁的零：“你已经控制了整个61号壁垒吗？”</p>
“不止，”零摇摇头。</p>
“所以罗岚他们要面对几十万人？”周其问道。</p>
“那倒没有，”零笑着说道：“其中大部分人都已经出发去了别的地方。”</p>
“去哪里了？”周其怔住。</p>
“事实上，来救你的不止是罗岚，还有任小粟，当然，他本意是要救罗岚而不是救你，”零说道：“相比罗岚而言，他才是更加需要我注意的人物。”</p>
“任小粟这么强吗，我承认他强，但也不至于强到这种地步吧，”周其嘀咕道。</p>
零摇摇头：“他与你们不同的是，他拥有着无限的潜力，那才是令人心惊的东西。”</p>
这时候周其已经意识到，零对任小粟的重视已经超乎自己的想象了。</p>
然而零越是重视任小粟，便越发意味着，任小粟将难以抵达他们这里。</p>
“既然你如此重视任小粟，那你能拦住他吗？”周其认真问道。</p>
零笑道：“我自然能让他止步不前。”</p>
周其明白，他们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p>
就像是零所说的那样，人类最珍贵的东西从来都不是外在的物质文明，而是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们的勇气、爱心、善良、坚强，才是人类文明得以延续至今最大依仗。</p>
现在，如果罗岚继续被拖在这里，那么大家最终的结果就只能一起死。</p>
别说罗岚了，就以零如今控制的近百万61号壁垒居民来看，恐怕连李神坛那样的半神级别超凡者被围困在里面，也必死无疑吧？</p>
而且，61号壁垒本身就是王氏的京畿之地，军队驻扎数量足有一个师。</p>
这一个师的火力，可不是某个超凡者能够独自面对的。</p>
人们常说，半神级别的超凡者已经可以无视数量的差异了，但其实这也只是夸大的说法。</p>
无视几千人可以，无视几万人或许也可以，但如果对方是近百万呢？</p>
除非这世上出现真神，不然谁都会绝望的。</p>
周其笑了笑：“总不能全都死在这里吧，那多不划算啊。喂，那个人工智能，你刚刚不是说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是精神意志吗，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人类的精神意志。我来告诉你，当一个人牺牲自己来保全他人的时候，并不是愚蠢，而是他明白自己没有希望了，所以要把希望留给其他人。”</p>
零问道：“值得吗？”</p>
“其实我并不怕死，也不是特别爱钱，有时候拿着钱都不知道该怎么花，但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那么脆弱，不谈钱的话最后结局只能是人财两空，”周其虚弱的笑了笑：“只要谈钱，那大家就不用谈感情了，对不对？”</p>
周其继续说道：“其实我最怕的就是，我拿别人当朋友，对方却没拿我当朋友，那可就太惨了。但现在看来，我应该不是最惨的那一个。他回来过，这就足够了。”</p>
说话间，周其身后钻探平台的钢铁管道开始剧烈颤动起来，仿佛在那深渊之下的地底河流里面藏着什么诡异又恐怖的生物。</p>
零控制的几百人静静看着，只听那钢铁管道的颤动声越来越大，甚至要和这厂房的顶棚产生共鸣。</p>
下一刻，那深渊之中竟是钻出一头透明的苍龙来。</p>
只见周其的面色再次惨白一分，那栩栩如生的水龙一头撞入零控制的年轻人身体，硬生生从对方身体中穿过。</p>
当苍龙透体而过之后，原本透明的苍龙竟是变成了淡淡的血红色。</p>
血液在它身体里，就像是墨汁滴入了清水一般滚动着，不断扩散晕染。</p>
先前被零控制的那个年轻人，竟是被这苍龙透体而过后带走了全身上下所有的血液。</p>
年轻人噗通一声倒在地上。</p>
不远处另一名伫立着的年轻人突然开口：“值得吗？”</p>
语气、神态、声速，与先前那名年轻人一般无二。</p>
“没完了是吧，”周其惨笑着说道：“刚刚跟你讨论劳什子人类到底有没有创新能力的事情，老子在逻辑上确实说不过你，但如果你的逻辑就是贬低人类，那我就让你看看人类的骄傲！”</p>
紧接着，包围着周其的数百人竟异口同声问道：“值得吗？”</p>
周其怒吼道：“老子说过了，他回来过，就足够了！”</p>
话音未落，那血色苍龙怒发须张，它弯下头颅来紧紧的盯视着面前数百人，然后硕大的身影从这些人身上一一透体而过。</p>
每杀死一人，它的身影便殷红一分。</p>
原本淡红色的苍龙越发鲜艳，原本模糊不可见的鳞片，竟一点点的立体起来，连上面的纹路都仿佛清晰可见。</p>
只是，苍龙每鲜艳一分，周其便虚弱一分。</p>
他坐在这厂房里与零拖延了许久的时间，这本是他为了逃跑而积蓄的力量，现在全都尽数怒放。</p>
周其没再给自己留什么退路，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这就足够了。</p>
……</p>
厂房外，还有上千名刚刚从61号壁垒赶到的居民围着。</p>
在这些居民之外，金色的英灵正手持枪械交叉前进，这12名英灵曾是庆氏最精锐的军人，每个放到军区比武都是能拿状元的人选，均是水陆两栖的全能型人才。</p>
如今成为英灵后，更加凶悍。</p>
因为以前他们会死，而现在只要他们自己不想死，谁也不能让他们再死一遍。</p>
“怎么全是平民？”罗岚惊异道，正如他所说的，即便是他也不知道炸掉服务器机组后会产生什么影响，庆缜只告诉过他，就算炸掉了地底的服务器，也未必能够真正威胁到零，这只是其中一环，那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手棋，并不在这里。</p>
事实上，庆缜很早以前就知道，人工智能在为它自己准备后手了，因为胡说所带领的中立情报机构在拿到一些情报后，主要交易对象就是庆氏。</p>
中立情报机构的意义，本身就是为了赚钱，如果情报不能变现，那将毫无意义。</p>
只不过，不管是胡说还是庆缜，恐怕都没想到零的后手竟如此凶猛。</p>
此时，罗岚发现面前挡住他们去路的人，一个个穿着普通人的衣服，手中并没有热武器。</p>
罗岚有些纠结，要知道这些人仅仅是被零控制了而已，并没有死去。</p>
杀死这些人，在心理上与屠杀平民并没有太大区别。</p>
但是，罗岚的纠结只是一瞬而已，他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p>
被零控制的人，本身就应该等同于零本身，如果这还要心慈手软，那这场战争就不用打了。</p>
英灵们的火力交织着，竟是一点死角都没有。</p>
这一幕，就仿佛他们在英灵神殿的黑暗里演习了无数遍似的。</p>
曾经罗岚问过他们，平日里在英灵神殿里干什么？那里黑漆漆的，也就英灵们自己身上带点金光……</p>
英灵们的班组长笑着回答：“要么睡觉要么演习呗，制定应对一切危机的方案，制定完方案A，那就制定方案B，然后再制定C方案，不管什么面对怎样的状况，都要有两个方案备选。比如以少敌多该怎么做，比如面对普通人该怎么做，比如面对超凡者该怎么做，比如在丛林该怎么做，比如在沙漠该怎么做，总之，就是要有能力在你需要我们的时候，为你应付所有极端恶劣的情况。”</p>
现在，罗岚高声问班组长：“喂，你现在打算用什么方案？”</p>
罗岚作为一名优秀的军事指挥官，平日里自然也经常和英灵讨论作战方案，此时打起来，他想问问班组长打算用什么方案，然后他好配合。</p>
结果班组长一边端着重机枪点射，一边笑道：“用我们没跟你讨论过的方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