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礼部郎中沈蓉宅邸。
“……颜氏少寡守节,终始不二,奏请陛下旌表其门,赐额”贞节“。”
沈蓉写罢具奏,与学生陆郊为母请旌的陈情上书并置案头,怅然一叹,感慨良多。
望着桌上晃动烛火,沈蓉神思迢遥,眼前浮现出一张秀丽朱颜,玉容花貌,红润浮颊,秋波如水,春意盎然……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将沈蓉思绪唤回。
“老爷……”书房外响起丫鬟声音。
“何事?”回忆打破,沈蓉语带恚怒。
“夫人请您回房歇息。”丫鬟道。
“公务未完,请夫人先行安歇吧。”沈蓉沉声道。
听出老爷话中不快,丫鬟不敢再言,应声告退。
沈蓉无奈摇头,真是天意作弄,当年自己意动神摇,已然将那嫩如葱白的柔荑握在手中,只因更鼓突响,霍然惊醒,虑及声名受损前程无望,将个温婉佳人拒之门外,如今遥忆昔时缱绻,又被人中途打断,难道与她当真无缘么!
唉!
沈蓉怅惘喟叹,旁人只道他相府快婿,令人羡煞,又有谁知他如今是书中不见颜如玉,金屋只余东狮吼呢,个中辛苦便如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每当夫纲不振,他便愈加怀念心中玉人姿容,那夜自己若抛却世俗之见,再大胆一些,如今也该是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吧……
什么人言可畏,攀附恁个权贵,富贵荣华怎抵得琴瑟和鸣!
沈蓉悔恨懊恼,提笔展卷,书下了“阖扉恨”三字……
书房门倏地被人推开,一个年约三旬的美妇人闯了进来。
沈蓉仓皇推案而起,绕过书桌躬身行礼,“夫人,你怎来了?”
“你连觉都不睡了,我来瞧瞧,你沈大人忙得什么公务。”妇人冷着脸道。
面对妇人质询般的语气,沈蓉不敢辩驳,李东阳众子皆丧,对几个女儿倍加宠爱,次女李菱更是刁顽任性,触逆不得。
“无甚大事,都已料理完毕,冷落了夫人,实在是为夫之过。”沈蓉再三作揖赔情。
“没大事?不会吧,连我命人传的话你都敢不听了,这些年来你有这胆子的时候可不多啊!”李菱凤眼乜斜,怪声怪气道。
“真的无事,新科贡士陆郊为母请旌,我昔日曾在陆宅坐馆,与他有过一段师生之情,便代礼部为其上表,”怕夫人见怪,沈蓉又追着解释:“若是玉成此事,再有之前的师生之谊,将来在朝堂中也能多个帮衬,故而斟词酌句误了时辰,教夫人担忧了。”
“哦?你如今倒明白过来了!”李菱柳眉微扬,轻启樱唇道:“爹爹让你参与提调南宫,就是想着给你广结善缘,你倒好,死守着那些陈规陋习不知变通,那个姓刘的考生你做个顺水人情放进去也就罢了,非但不准他入试,还平白得罪那个丁南山,何苦来着!”
沈蓉连连称是,“夫人教训的是,岳父大人也已训诫过了,为夫这才痛定思痛,慎重行文,力求将此事办得停当。”
“不过一封举奏罢了,还有什么慎重的,我来看看。”李菱向书案行去。
“我自便就好,不劳烦夫人……”沈蓉暗道不好,急忙张皇劝阻。
沈蓉这般反常,反教李菱生疑,来至案前拿起奏表,大略一看,不过是些官样文章,并无甚出奇之处。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是是是,枯燥无味,怕污了夫人清目。”沈蓉讪讪道。
随手将奏表一丢,李菱就待离开,眼角余光忽然发现案边露出一片纸角,墨迹犹新。
“夫人!!”眼瞧李菱将那张纸抽出,沈蓉心都要蹦出胸口。
“阖扉恨?”李菱瞧了脸色苍白的沈蓉一眼,继续吟道:“塾馆曾会花仙子,夜半叩门结山盟。悔阖双扉伤两指,恨天从此误三生……”
李菱玉面铁青,拍案怒喝:“沈蓉!”
“夫人开恩,容我解释。”沈蓉下意识扑通跪倒。
“解释什么?你都开始恨天怨地了,塾馆?想必就是那陆郊的家中吧,那”花仙子“又是谁啊?”李菱眄视冷笑。
“夫人,我……这……”沈蓉张口结舌,语不成句。
“说!”李菱一声厉叱。
“陆郊之母颜氏。”沈蓉顺嘴交待了实话。
“好你个沈蓉啊,”李菱气得娇躯发抖,扬着奏本道;“什么为母请旌,合着是为你老相好立贞节牌坊啊,成亲多年,你瞒得我好苦啊!”
“爹爹啊,女儿好命苦……”李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香帕掩面向外行去。
今儿个竟然破例没挨“家法”,沈蓉不知是喜是忧,“夫人,你往哪里去?”
“我要去找爹爹诉苦,看他给我选的好女婿,呜呜……”李菱抽抽噎噎哭道。
沈蓉“噌”的一下从地上蹦起,飞快拉住李菱衣袖,哀求道:“夫人,这点小事就不必劳烦岳丈大人知晓了吧?”
“小事?”哭声倏止,李菱泪痕犹在的面上如挂着一层寒霜,挖苦道:“你们都山盟海誓了,我这碍眼的岂不妨了你们三生姻缘,还是早早开恩放我归家,免得哪天被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取了性命还不自知,岂不冤枉!”
“哎呦!”沈蓉急得直转圈,“此话从何说起啊,夫人,我实在大大的冤枉,你待听我细说。”
“跪下说!”李菱寒声道。
“诶。”沈蓉撩袍跪地,动作熟练。
李菱往椅子上一坐,两腿上下交叠,翘着绣鞋,板着俏脸道:“说吧,你们究竟怎么档子事?”
沈蓉咽了口唾沫,“当年为夫秋闱落第,生计无着,蒙人介绍托身陆宅为西席,教授陆家小公子陆郊课业,主母颜氏少艾孀居,才貌出众……”
李菱重重咳了一声。
沈蓉匆忙改口,“自然远不及夫人。”
李菱樱唇微扁,“你也不用奉承我,那颜氏隔了这么些年还能让你念念不忘,想来也是个绝色佳人,一个年少新寡,春闺寂寥,另一个血气方刚,近水楼台,想必你二人就暗通款曲,成其好事了吧?”
“夫人说得哪里话,为夫我自幼读书明礼,持身严正,岂能做那登徒浪子所为,是那颜氏在我赴试前夕,夜半叩扉,以赠送盘缠之名吐露心曲,诉说倾慕之意,为夫身为名教中人,怎肯行那淫奔苟且之事,当面申礼明义,阖扉拒绝,急切之中,将她两指夹伤,她就此羞愧而去……”
“翌日我便辞馆进京,三考登第,蒙岳丈招为东床,得与夫人长相厮守,十年来再未与她谋面,那私通之说,实在无从说起。”沈蓉稍微移动了下跪得酸痛的膝盖,眼巴巴望着自个儿老婆。
“你说的都是真的?”李菱斜睃着俏目问道。
“千真万确,不敢欺瞒夫人。”沈蓉信誓旦旦。
李菱心底冷笑,男人的话不可尽信,他说未尝动心,那诗中“悔”“恨”又自何来?
估摸着确是未曾有染,可他心里却一直惦记着那狐媚子。
眼珠一转,李菱计上心来,转脸含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你若早说了实话,不就免了这场误会了,快起来快起来。”
李菱扶着沈蓉起身,还体贴得为他拍打衣袍灰尘。
沈蓉受宠若惊,打躬作揖道:“是为夫不是,祸由自招,累得夫人费心。”
“咱们夫妻一体,客气什么,不过陆郊这档子事么……”李菱又将奏本拾起。
沈蓉心头一突,“不过是念着宾主一场,报答昔日赠银之恩,夫人若是不愿,此事便算了。”
“干嘛要算了,我家老爷阖扉拒奔,志士清操,风范直追古人,应当昭告天下,为世人典范。”李菱樱唇勾抹,似笑非笑。
“夫人休要取笑。”沈蓉苦着脸道。
“谁和你说笑!”李菱笑容中带着几分狠厉,“中夜私奔这等不要脸的事都做下了,还要上书奏请旌表门楣,岂不是欺君大罪!你身为朝廷命官,怎能置之不理,合该奏明朝廷,以正视听。”
沈蓉失声道:“如此一来那陆郊可要前程尽毁啊!”
“可你沈大人不欺暗室,君子有道的美名可就天下传扬了,士林中不是最看重这个么?”李菱眼溜秋波,给他抛了个媚眼。
“可是……我……这个……”沈蓉心中纠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届时莫说陆郊不容于士林,那颜氏也必遭天下嘲诟唾弃,他于心何忍。
“别这个那个了,你在礼部郎中的位置上也耽搁够久了,趁着这个机会也好往上挪挪位置,三妹家里的那是世袭爵位比不得,大姐夫可也升了尚宝司少卿,你再继续耽误下去,可对得起我?”李菱动之以情。
“为夫无能,委屈夫人了,只是……”沈蓉还是难以下定决心。
“只是什么,爹才说礼部有个侍郎的实缺,你就不想当这个宗伯么?”
官升三品?
沈蓉面露喜色,这一步可就成堂上官了,连连点头道:“自然是想的,但恐非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