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城外。
顾北归一家人为峨眉三人送行。
“拙夫寿辰就在眼前,师太当真不再逗留几日?”凤夕颜与静安性情相投,当真不舍。
“是啊师父,往日相隔千里,想见您一面都难,如今好不容易来趟京城,还不容徒儿多服侍您几日,尽尽弟子之道。”顾采薇同母亲一起劝道。
“我哪还有脸再留下去!”静安忿忿然瞥了一眼身后妙善,义愤填膺,“弟子遭人骗婚,峨眉上下的脸已丢得干干净净,与其在此遭人耻笑,还不如早些回山,交给她师父自行管教。”
窦妙善正翘首企足望向城中,听到师伯语含愤懑,悻悻垂首,不敢答言。
凤夕颜母女晓得静安为人争强好胜,最爱面子,窦妙善之事虽说丁寿处置得当,未等风起便已消散,但江湖中人从来消息灵通,忧心一些风言风语传了出去,若是寿宴上有人借此说事,面上恐会挂不住,于是也都息了再劝的念头。
静安深吸口气,转对顾北归道:“贫尼此番本为恭祝顾老英雄寿辰而来,如今匆匆离去,有违礼数,还请顾老英雄多多担待。”
“师太哪里话来,为老朽贱辰累得师太与令徒千里奔波,峨眉派如此情义,在下感念于心,唯有谨祝师太一路顺风。”
顾北归巴不得静安马上走人,以这老尼姑的火爆性子,不定哪日便生出事来,况且静安一向自视甚高,大寿之日来贺宾客中不乏三山五岳的绿林豪杰,若是言语间起了冲突,顾北归可以肯定静安会拔剑砍人,他可不想在寿宴上因小失大闹出人命来,适才在一旁连留客的话都不敢说半句,生怕静安却不过情面更改主意,如今看老尼去意已决,心中喜不自胜。
“诸位珍重,贫尼告辞。”静安素来雷厉风行,说走便走,骑上她那匹老马,招呼徒弟就要出发。
“妙善,你在等人么?”见妙善不停向城内张望,静安长眉微蹙。
“没有,弟子只是有些不舍父亲。”妙善回答得心不在焉。
“出门时不是已经和你父亲辞别过了么?”静安道。
“是,只是心中还放不下。”窦妙善这句确是实话。
“习武之人最忌心绪杂乱,你这样优柔寡断,小心练功时走火入魔。”静安攒着眉头不满道,这个师侄以往聪慧灵巧,在峨眉弟子中资质也属上乘,怎地回到家乡便昏招迭出,变得不清不楚的。
“谢师伯指点,弟子晓得了。”妙善恭声应诺,心头却疑虑重重,难道程先生未将我离京的日期告诉他?
或者他还在怪我莽撞嫁人,有意不肯前来?
见妙善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张望个不停,静安心头恚怒,催马前行。
“师妹,师父走远了,我们也快些赶路吧。”妙玄背着行囊,手里还拎着自制的兔笼,柔声催促。
妙善轻轻一叹,与妙玄联袂前行。
三人一马,非是顾北归吝啬得不肯多供马匹,峨眉毕竟方外门派,虽不提倡苦行,却多持清修之道,别看静安身为师长,若非这老马伴她行走江湖多年,舍弃不得,本心倒是更愿意与弟子们较量一番轻功脚力。
和风熏人,杨柳依依。
十里长亭内一桌宴席早已齐备,远远见了峨眉一行人,亭内主人离座来至道前,高声唱喏:“晚辈丁寿恭迎前辈大驾。”
“丁大哥?!”窦妙善脱口呼道,又惊又喜。
“是你?”静安记性不差,立时便认出了官道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丁寿,微微讶异道:“丁寿?你便是锦衣卫的那个什么指挥使?”
老尼姑没来由给自个儿降了一品,丁寿只得捏鼻子认了,笑道:“前辈好记性,前番古道之上惊鸿一瞥前辈英姿,三生有幸,敝属当时偶有冒犯,晚辈这厢代为赔情。”
“罢了,看在你为妙善事出力不少的份上,那件事就算了。”静安暗中打量丁寿,不过一油头粉面的毛头小子,薇儿怎就将他夸到天上去。
“听闻师太返程峨眉,晚辈略备薄酒,为师太饯行。”
“贫尼僻居江湖,尊驾处身庙堂,彼此道不同不相为谋,无有交情可叙,这饯行酒更是无从喝起。”静安回得干脆。
“师伯,丁大哥一番好意,不如……”妙善才说了一半,便被静安森寒目光迫得心头一凛,默默垂头。
“峨眉山路途遥远,我等赶路要紧,恕不奉陪。”静安不愿与官场中人多做纠缠,打个招呼便要继续赶路。
“既然师太急赴舟车,在下也不敢强留,这里备下几件薄礼,略表寸心。”静安拒人千里,丁寿也不以为忤。
“方外之人,不为身外所累,礼就免了吧。”
“晓得前辈世外高人,在下也不敢以俗物烦扰。”丁寿轻轻击掌,身后随从立即捧上一个楠木书匣。
丁寿亲手将木匣奉至静安面前,“师太且先看过,再做决定。”
静安心头不以为然,若以为老尼乃贪婪之徒,可是将峨眉上下小瞧了,冷笑打开匣盖,只见里面平放着两本书卷,页面卷曲微黄,看来有些年头。
狐疑地拾起一本,随意一览,静安霎时面色大变。
“天地大道,含和抱中。玄玄之祖,妙妙之宗……”静安动容道:“这可是《玄要篇》?!”
“正是三丰祖师亲笔所撰之《玄要篇》,久闻贵派性命双修,深谙水火阴阳升变之道,此书赠与师太,也算物归其主,相得益彰。”
修长纤指轻轻摩挲着匣内书卷,静安的注意力全被书卷吸引,喃喃道:“珍贵,太珍贵了……”
看着脾气火爆的老尼姑也难逃“真香”定律,丁寿暗爽不已,丝毫不心疼这本才从小皇帝昭仁殿淘换来的张三丰手稿。
“师太言重,此书藏在大内也无人识得,能博师太一笑,总比放在深宫蒙尘要好。”
“如此,贫尼生受了。”静安微微欠身,这份礼物太合乎心意,教她舍不得拒绝。
“师太客气,久闻峨眉博采佛道之长,不才另备佛经道藏六百五十七部,俱是内府善本,万请师太哂纳。”丁寿笑着指向道边一辆青幔马车。
“哦?”弘法传道,经书至关重要,少林藏经阁看守严密,寺内等闲人等不得轻入,可非只为里面的七十二绝技,静安按捺不住眉间喜色,纵身飞掠至车前细细查阅。
“丁大哥,”窦妙善千盼万盼,如今人在眼前,情丝万缕,只化作淡淡一句,“你终于来了……”
“妹子离京,我怎能不来。”
窦妙善樱唇轻启,带着几分歉疚道:“因小妹一时莽撞,累你添了不少麻烦……”
丁寿将手一挥,“哪有什么麻烦,今后再有人欺负了你,该打便打,该杀就杀,若是你不方便,就和我说,大哥自会替你料理干净。”
哪有这般替人包揽的,妙善被逗得“噗嗤”一笑,转眼间玉靥间又添了几分苦涩,“我这便回峨眉山了,今后怕是无缘再见。”
“峨眉也在大明治下,总有相见一日,若是山上待得厌倦,便早些回来,大哥想你了,也会去峨眉看你。”
“真的?”妙善美目倏地一亮。
“丁某虽非出家人,也是不打诳语。”丁寿笑嘻嘻举起手掌,“若是不信,击掌为誓。”
“一言为定。”白嫩玉掌猛一触及男人宽厚手心,妙善芳心不禁咚咚乱跳。
丁寿笑指另一辆蓝布马车,“大哥另外为你准备了一些东西,权作路上消遣。”
“真的!是什么?”妙善满心欢畅。
丁寿把头一歪,“去看看就晓得了。”
妙善耐不住心中好奇,跑去查看,丁寿则转过脸来,看看妙玄,又端详端详她手中拎着的白兔,一脸坏笑。
师父、师妹都跑去看马车,妙玄独个落了单,又见丁寿看着自己眼珠滴溜溜乱转,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心虚地将兔笼抱在怀里,怯怯向后缩了缩。
“妙玄姑娘,丁某这里也有一件薄礼与你。”丁寿咧嘴龇出一口白牙,从袖中抽出一个宽约三指、长有五寸余的长形锦盒。
“不,我不要。”妙玄几乎是蹦着向后退了一步。
“先看看也无妨嘛。”丁寿冲着妙玄打开锦盒。
盒子里面红绸垫衬,上面除了一根金针外别无其他,妙玄一见却神色慌张,向同门那里张望。
“姑娘行侠义之举而不留名,在下钦佩之至,如今物归原主,可请收回?”
“不是……你想的那样,妙善师妹成亲……我放心不下,背着师父……一路跟去,只……想看她是否安好,谁知……我可不是将她丢下不管,实在是那男人当时的……怪模样……我进不去,后来听得你们的声音,我才离开,真的!”妙玄吞吞吐吐,讲到这里鼻尖发酸,委屈得似要哭出来。
“姑娘莫慌,此行乃是善举,又有何避人的?”丁寿尴尬地左右张望,生怕被静安和妙善看到,以为自己在欺负人。
“我去观望师妹亲事,已是违了师命,师妹……那个样子,若是知晓我也看见,日后相处怕她抹不开颜面。”妙玄低声道。
这丫头倒是惯会替别人考虑,丁寿还想再交待几句,听得后面妙善笑声道:“师姐,你与丁大哥谈什么呢?”
“没什么!”妙玄飞快地从丁寿手中抢过锦盒,背到身后。
“那些礼儿可还满意?”丁寿回身笑道。
“太满意了,大顺斋的艾窝窝,柳泉居的黄蜜枣儿合制糕,还有虎眼糖、牛奶饼、松子百合酥,那么些好吃的我都叫不上名来,这怕是到了峨眉也吃不完啊!”窦妙善两眼笑成了一双弯月。
“若吃不完便请同门师长姐妹一同品尝享用,里面可不乏宫廷细点,外间等闲可不易品尝得到。”丁寿笑道,他此番可是又欠了甜食房罗胖子一份人情。
“我等方外之人清苦惯了,不宜太过奢华,尊驾此举实在过于破费。”点检过车内经书,静安施施然走近,峨眉算是承了人家一份大人情,虽觉丁寿此举有些小题大做,可与到手的经书比起来,她也不好多做计较。
“师太直呼在下姓名就是,”丁寿欠身再施一礼,随意道:“不过是一些衣食用具的小玩意,谈何破费,妙善回京探亲,总要带些家乡土产回去才不致失了礼数。”
“多谢大哥费心。”妙善更是心中雀跃,难为他想得如此周到,这许多物件,往日只有顾师妹家中才有这般大手笔,念及此又回头看了看马车,这一大车子怕是比顾家当时还要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