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丁寿终于甩开那群惹人厌的马屁官,奔向自己,顾采薇顿时流波溢彩,笑靥春花,莲步轻移,迎了上去。
令顾女侠始料不及的是,丁寿忽地变色,蓦转身疾奔店外。
“丁大哥?!”顾采薇先是莫名惊诧,随即愤愤跺脚,紧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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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名字耳熟,原来是所谓江南四大才子中的祝枝山,也怨不得二爷一时未曾想起,大胡子又黑又胖的,和那位画“小鸡吃米图”的影视形象相差太远。
也不知是丁寿运道好,还是祝枝山今日背时,他主仆二人才出松鹤楼,在街前又被人纠缠住了。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灰袍汉子,方面短须,一脸忠厚,苦苦央着祝枝山买他手中之画。
“观先生形貌,必是学问渊博的饱学之士,此画是在下心爱之物,本不欲转让,奈何客居蹭蹬,饔飧不继,迫不得已唯有割爱,先生风雅之人,当不致使此画蒙尘。”虽已开春,京城内寒潮未退,大汉只着了一件单衣,说话间瑟瑟发抖。
“走开走开,这套说辞怕不知对人说了几百几千遍,骗得谁来!”来兴揉了揉哭得红肿的眼睛,甩袖哄人。
“僮儿不得无礼。”祝枝山见那汉子潦倒落魄,心存怜悯,更莫说听他那话中还带了一股淡淡的江浙口音,顿生亲切之感。
“敢问兄台台甫上下,仙乡何处?”
汉子面生赧色,“在下浙江台州府人士,贱名不足一提。”
“难怪,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更何况家乡远在千里之外,”此人尚有廉耻之心,祝枝山也不强求,指着汉子手中画轴,抚髯笑道:“可否借敝人一观?”
“先生请。”汉子喜不自禁,匆忙展开画轴。
但见画中是一幢小楼轩窗,透窗望去,一位白衣女子正自垂眸弄箫,其所处楼阁也不知建在何处,周遭云气缥缈,殿宇隐现。
祝枝山看着画作不禁一呆,江南之地人文荟萃,其中不乏书画大家,吴中更有沈周老先生开宗立派,自创一代新风,好友唐寅、文璧皆是其门下佼者,他虽不善画作,鉴赏能力却可称不凡,这画师显然也用尽心力,但笔下凝练之气不足,画中景物略浮于表。
不过画师似乎也志不在此,殿宇楼阁仿佛只是个中点缀,仙气缭绕只为衬托人物飘逸出尘,画中女子秀眉凤目,栩栩如生,娟好容颜之下,透着一股子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恬淡,祝枝山目光在女子身上驻留良久,天上若真有瑶池仙子,怕也不外如是吧。
“画是不错,只是欠了几分意蕴,画中人……”祝枝山摇摇头,赶走脑中的胡思乱想,徐徐道:“显是用了心血的,但也正是过于着力,使得整画少了几分挥洒恣意,这字么……”
画作一侧题了几行行书,祝枝山一扫落款,惊讶道:“此画是倪文僖公所作?”
“正是,”终于见了一个识货的,大汉喜上眉梢,连声道:“文僖公素少作画,更难提有作传世,七年前倪文毅公仙逝,身后无嗣,此画遂流入坊间,恰逢在下入京办事,幸而得之,先生也晓倪氏父子皆是浙人,在下仰慕已久,得此画只叹有缘,若非……唉,断不会转手于人。”
“确是难得。”祝枝山点头,倪谦谥号文僖,倪岳谥号文毅,父子二人皆有才名,为官翰林,同修《英宗实录》,俱官至尚书,更难得的是二人死后又都谥文,在大明朝不说绝后,也算空前。
“此画要价多少?”祝枝山已经动了心思。
“老爷您又要乱花银子?”来兴心底一颤。
汉子先是一喜,随即面露纠结,迟疑再三,才支吾道:“五……哦不,三十两。”
“什么?你怎不去抢!”来兴跳脚喊道:“你知道唐伯虎唐老爷的一幅画才多少银子!你这乱涂乱抹的鬼画符又不是甚古画,也敢要三十两!!”
汉子被来兴教训得面红耳赤,讪讪垂首,祝枝山斥退来兴,哂然道:“选书购画也讲缘法,若是入了眼缘,便是千金又有何惜……”
汉子心底又萌生希望,连连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
“只是这画么,似乎并非全品。”
汉子一怔,祝枝山指着画旁题字,缓缓吟道:金缕裁衣,更腰系霓裳,内家妆束。蛾眉淡扫,高绾烟鬟凝绿。隔窗遥见,倚东风,海棠春足。还堪恨,被遮罗袜。凌波步,莲双蹙。“
祝枝山抚掌道:“妙啊,与画中人可谓相得益彰,缘何这首《汉宫春》仅有上阙,当有另作相和,若是两作俱在,当也值得三十两纹银。”
“老爷!”来兴儿嗓子都嘶破了。
汉子却一脸迷茫,“在下购画时仅有此作,未见其他。”
“可惜了……”祝枝山眼神又在白衣女玉容处恋栈片刻,将画奉还,“祝某当是与此画无缘。”
“先生,这价钱还可商量……”汉子焦灼道,难得碰见一个识货且有意之人,若是错过,少不得自个儿就要流落街头了。
“祝先生,哈哈,不想恁快我二人又再相逢,真是有缘。”明明是追着跑出来的丁寿睁眼说白话,还自来熟地执手把臂,甚是亲切。
“不知丁大人还有何见教?”纵然祝枝山性情豁达,对厂卫中人还是敬而远之,抽身退后一步,拱手作揖。
丁寿好似没感受到人家这份疏离,哈哈一笑道:“其实也无甚大事,昔日丁某与唐六如曾有一面之缘,彼此相见恨晚,还有幸蒙伯虎兄相赠折扇一把,早闻祝先生与六如居士相交莫逆,适才多有失礼,还请见谅。”
“哦?”祝枝山将信将疑,唐子畏送人折扇,定是亲自挥染扇头,伯虎几时这般大方了,还与锦衣卫扯上了关系。
尽管心中疑惑,祝枝山还是谦辞道:“缇帅言重,允明愧不敢当。”
“早闻祝先生才子之名,既能与伯虎兄并称,当也精于画艺,丁某有一不情之请,求先生作一美人图,不知先生可否成全?”江南四大才子名头响亮,可丁二爷好歹穿越过来七八年了,早没了收集人物卡的兴致,怎么安抚好小皇帝,才是他所关心的实际问题。
“教缇帅见笑,敝人才薄质陋,非如伯虎、征明等人之全才,于绘画一途,实羞于启齿。”
“当真?”丁寿有些不信,毕竟祝枝山偌大名头。
“千真万确,绝非推托之词。”
“那便罢了。”丁寿意兴阑珊,祝枝山说得如此肯定,当不会有假,若真把这位大胡子引荐到御驾之前,他万一真个抽疯将凤凰画成小鸡……小皇帝估计会立马翻脸。
“丁大哥,你今日究竟还陪不陪我?”追出来的顾采薇黛眉轻颦,显是有了愠气。
“陪啊,自然要陪。”丁寿挤出一副笑脸,转首打了个招呼:“那个祝先生,回见。”
既然没了利用价值,丁寿也懒得弄那些繁文缛礼,随口招呼一声就要走人,祝枝山瞥了一旁跼蹐不安的汉子一眼,忽地促狭之心顿起,“缇帅若要美人图,其实也未必去寻画师。”
“美人图?丁大哥你要哪个作甚?”顾女侠眉心川字纹愈发深了。
“就是,有个活色生香的美人陪在身边,我要那死物作甚!!”
“就会胡说。”丁寿临场机变,顾女侠随即回嗔为喜。
“缇帅莫要言之过早,这画中人可惟妙惟肖,确如活了一般……”祝枝山取过画轴,迎风展开。
“如活的就说明还是死的,丁某才不会……”丁寿不以为然,但当他目光与画像接触的瞬间,登时怔住了,随即上前抢过画轴,急声道:“此画哪里来的?!”
“丁大哥!”顾采薇再次跺脚。
“薇儿,你先等等。”丁寿随口应付一句,立时追问道:“这画是你的?你从哪里得来?你又是哪个?做什么的?”
汉子被丁寿一连数问迫得茫然无措,祝枝山一旁笑道:“货卖识家,这位丁大人乃是当朝锦衣卫都指挥使,只消中他的意,价钱多少只是区区小事,缇帅,此话可是?”
“不错,你开价吧。”丁寿点头。
重皮相而轻画意,果然只是附庸风雅之徒,祝枝山心头暗笑,谁料汉子听了丁寿身份,却是面色一肃,叉手行了一礼。
丁寿眉头一皱,讶然道:“你是军中之人?”
这几日丁寿没少在神机营中厮混,对军中礼节习以为常,看这汉子行礼姿势娴熟自然,当是老于行伍。
“标下台州卫指挥使陈良,见过上官。”
这下轮到祝枝山惊诧了,没想到这个缠住自己在街头卖画的穷汉竟然是堂堂三品武职。
丁寿没有纠结一卫指挥因何沦落街头,只是追问道:“这画究竟怎么回事?”
陈良不晓得这副弄箫仕女图缘何引得锦衣缇帅如此在意,只是原原本本将此画来历讲了一遍,与对祝枝山所说并无二致。
倪谦?
那便对上了,丁寿凝睇画中女子,唇角微微扬起,纳兰宫主,你我还真是有缘呐。
丁寿举目问道:“要多少?”
陈良忧心地望了望祝枝山,踌躇道:“大人,据这位祝先生所说,此画只是残品,还有半阙另作……”
“那幅画我知道在哪儿,不须你操心,只说这幅要价几何?”丁寿扬起手中画轴。
“这画我要了。”旁边突兀伸出一只莹白玉掌,一把将画从他手中抽走。
“薇儿别闹……是你?”清音娇柔,丁寿只道小顾又来添乱,待定睛细看,夺画的竟是酒楼中与他交手的少年。
“果然画的是个大美人,”少年俏皮地挑了挑眼角,“你的小美人适才走了,瞧她样子,似乎不太高兴。”
丁寿环视,果然不见顾采薇踪影,不由暗暗叫苦。
“你还不去追?”少年抿唇轻笑,怎么看都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
“有什么可追的,”二爷轻振衣袖,露出一副浑不在意的笑容,“女孩儿家闹脾气常有的事,回头睡她一觉就好了……”
“什么?!”少年与祝枝山异口同声惊问。
“回头她睡一觉就好了,此话有何不适?”丁寿莫名其妙。
“无事。”祝枝山讪笑着掏掏耳朵,暗自羞惭,亏自己也是圣人门徒,怎地想法那般龌龊。
丁寿暗道好险,不小心将心底话说了出来。
难道自己听岔了,少年羞红着脸低啐了一声,转脸傲然道:“这画我要了。”
“小哥哥,如果没记错,这画是你才从我手里夺去的。”
“是啊,不过本公子也听得,此画并不是你的,而是这位仁兄沿街兜售的,本公子花钱买,总不犯王法吧?”
少年一指陈良,众人目光齐刷刷向他看去,陈指挥慌张地退了一步。
“陈将军,你怎么说?”丁寿嘿嘿冷笑。
陈良紧张地搓着手掌,“按说丁大人喜欢,标下本应奉送,只是如今手头确有难处,此画……”
“别说了,直说多少银子?”丁寿不耐烦道。
“三……五十两。”陈良才伸出三根手指,瞥见祝枝山正冲他挤眼睛,忽然福至心灵,又补上两根。
“究竟三十两还是五十两?”丁寿不喜,这人忒不干脆。
“五十两,我要了,铭钰,拿银票。”少年笃定道。
“多了!!”另一少年粉脸都青了,府中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可经不住这般折腾。
“你懂什么!”少年轻斥同伴一句,眼角余光向丁寿身上一瞄,得意一笑,不蒸馒头争口气,今日就是要打压一下这狂徒的嚣张气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