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大用嘴角一抽,刘公公是真把寿哥儿当儿子疼了!
“还不是万岁爷交待的公事,查盘边储么,”丁寿将一摞文书放在刘瑾身侧几案上,戏谑道:“真要打屁股,怕也打不到小子身上。”
“哦?哪方面的?”刘瑾随手拿起一份文书观看。
“滥费虚耗钱粮的,诶,不查不知道,历年来那些边镇巡抚都御史们实在是做得太过了!”丁寿说着话,眼神不经意向刘宇瞥去。
刘宇被他看得心惊肉跳,丁寿小儿先下手啦,那自陈奏本还未来得及递给刘公公过目,这可如何是好!
刘部堂捏着袖中那份奏章,手心里都沁出了汗。
刘瑾面上怒气愈来愈盛,刘部堂心逐渐下沉,突然“啪”的一声响,刘瑾拍案怒喝:“岂有此理!”
刘宇两腿一软,不由自主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惶恐不安道:“公公切不可听信一面之词,下官冤枉!”
刘瑾眼睛一翻,“关你甚事?!”
“啊?!”刘宇愕然。
“顾良弼!”刘瑾没理会刘宇,冷声喝了一句。
顾佐讶然,离座躬身道:“公公有何吩咐?”
刘瑾一扬手中奏本,“给事中白思诚、监察御史储珊查奏自弘治十五年迄于正德三年辽东仓库滥费挪移银两等项事宜,参奏历年巡抚都御史,及兵部、户部各级官佐,你自个儿看看吧!”
刘瑾甩手将手本丢了下去,顾佐哆哆嗦嗦拾起,一览之后如坠冰窟,通体生寒,白思诚这俩小子真够狠的,辽东历年几任巡抚、总兵官、镇守太监、参议、佥事、盘粮给事中、巡按御史来了个一勺烩,另外兵部户部从尚书到郎中的一应相关人等也个个在案,马文升、韩文、熊绣,王佐、张缙,连同他顾佐,俱都榜上有名。
“公公,这……这其中……”顾佐支支吾吾,一时不知从何处分辨,只是不停擦着额头冷汗。
“各边粮草缺乏,军马疲惫,一面屡屡奏请,朝廷不堪其负,一面挪移侵盗,虚耗官帑,还有脸请拨什么年例银!!”刘瑾寒声冷笑。
“告诉你们,打今年起,年例银停了,你们不是想不出法子么,咱家给你们出个主意……”
顾佐连忙道:“恭聆公公教诲。”
“罚米输边,”刘瑾森然狞笑:“咱家也不费那粮食白养着他们住大狱,让他们缴纳米粮,充边赎罪!”
罚米赎罪之例始于洪武,此后各朝历有调整,既适用于官吏,也适用于百姓,逐渐演变为弥补朝廷财政的一种手段,弘治十八年时孝宗皇帝也曾御批杨一清奏疏,许以陕西司、府、卫、州、县人犯赎罪俱照旧例,收纳粟米,送入预备仓,以备赈济,刘瑾之法倒也是常态,不过纳米还要输边,这罚了多少且不说,一路所需的运费和口粮可往往比所送的米粮还要靡费。
顾佐顿时面露难色,自己的大名可也在册上,谁知道老太监会不会突然来个狮子大开口,让顾家一夜间倾家荡产,这后路还是要预备一条,况且还有那么多涉事同僚呢,该拉一把的时候还得去拉啊。
“公公良策,只是罚米数目,可是按照《会典》所载的永乐年间罚米赎罪条例执行?”
“死罪不过百十石便可赎纳,部堂不觉轻了些么?”刘瑾眄视顾佐,皮笑肉不笑道:“将犯事官员逐个鞫问,按其情罪大小,定罚米之数。”
顾佐预感不妙,硬着头皮道:“公公明鉴,兵部、户部各部堂官郎官只是按各边奏请拨转钱粮,并无内外勾结事宜,而各边巡抚都御史……按李阁老日前所说,只是督理不严之过。”
顾佐简直说到刘宇的心坎里,刘部堂暗暗握拳,给顾大人无声的鼓励及道义上的支持。
“哦,那依户部之意呢?”刘瑾语气也有所缓和。
果然还是李阁老的面子大,听了刘瑾语气松动,顾佐暗松口气,陪笑道:“各处管理粮草俱有专官,仓储亏空彼等自然责无旁贷,巡抚都御史总领边事,选将练兵,日理戎机民事,哪得一一照看,若果有侵盗自宜如法追陪,倘只是无心之失……宜从宽减。”
“那又该如何宽减呢?”刘瑾今日还颇有几分不耻下问的态度。
“这个……依情而定,最多是罢黜不用,至于这输边罚米么,太祖高皇帝曾言:六卿贵重,不宜以细故辱……”
顾部堂正兴致勃勃引古绳今,忽觉脸上一热,一杯茶水已倾到了脸上。
顾佐摸起一片挂在脸上犹在滴水的茶叶,错愕道:“公公……”
“你还敢提太祖爷,若是太祖爷健在,尔等早被扒皮充草,做了百姓的垫脚石!”
刘瑾声色俱厉,顾佐两腿一抖,不由跪了下去。
“粮草乃国家重务,巡抚总理等官受朝廷委托非轻,既治边无方,以致浥烂糠秕百有余万,及事发罪坐仓官小民,纵然监追至死,他们又何以陪偿!巡抚总督等官万责尤难辞也!”刘瑾厉声怒叱,丝毫不留情面。
顾佐惶恐不安,不顾当着众人面前,跪拜求告:“下官知错,公公息怒,公公开恩。”
“滚!”
顾佐如奉纶音,连滚带爬地溜了出去。
“哥儿!”
“公公您请吩咐。”老太监发了这么大脾气,丁寿也有些发憷,闻声立即应答。
“锦衣卫和东西二厂彻查这些人,”刘瑾敲了敲案上文书,“勿枉勿纵,不可轻饶。”
“刘公公请放心。”丘聚三角眼中满是嗜血酷意,看得许进、刘宇等人心中一寒。
刘宇此时心已沉入谷底,壮着胆子道:“刘公公,那顾良弼好歹也一部正堂,平日对公公一向恭顺,算是半个夹袋中的人物,若是果有牵扯边储靡费,还真要处置不成?”
刘瑾斜乜刘宇,“他与咱家走得近,与犯了国法有何关联?”
“下官只是一问,并无他意。”刘宇连忙撇清。
“对了,你适才说什么冤枉?”
“下官……下官……”刘宇吞吞吐吐,搜肠刮肚也圆不过谎去。
“刘部堂近来身体欠佳,日渐腿软,适才犯了旧疾,并非庭前失态,故而喊冤,此话可是?”二爷胡诌从来是天马行空。
“正是,正是。”别管这理由多扯淡,只要刘瑾信了,刘宇甘认。
“喔,不想至大兄还有此怪疾,改日有暇你我好好聊聊。”许进看热闹不嫌事大。
刘宇看着幸灾乐祸的许进,咬着后槽牙干笑几声,“一定,一定。”
刘瑾也不再追究,摆手道:“你们各回衙门办差吧,寿哥儿留下。”
“公公,您有何吩咐?”待人散净,丁寿哂笑着凑近刘瑾。
“刘至大一把年纪了,可经不起你这般戏耍。”
“哟,公公您怎么还心疼起这老头来了,”丁寿心里有些吃味儿,“刘至大才具见识在公公麾下人中并不出彩,充其量中人之姿,弃之何惜!”
“便是再没用,也能充个摇旗呐喊壮声势的用场,咱家不是圣人,有个整日在跟前摇尾巴的,看着也舒心,不像某些人,一天到晚不是惹是生非,就是惹咱家生气!”刘瑾斜了丁寿一眼。
“公公您说这些作甚?”丁寿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刘至大什么时候也冲小子摇尾巴了,我看他定会比现在可爱些。”
“你要立威?”刘瑾奇道。
“冲刘至大耍威风也没什么可长脸的,还不是为了……”丁寿突地一顿,嬉皮笑脸道:“您老且容小子卖个关子。”
刘瑾失笑,摆手道:“罢了,神机营的事如何了?”
“小子此来就是为了向您讨个帮手。”
“咱家可说过不会插手……”
“没教您插手,顶多算是个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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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机营。
一支夹杂各色人等的几百人队伍乱哄哄进了营门,其中有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厨子,也有敞胸露怀、一脸横肉的屠户,少不得还有许多引车挑担的脚夫挑夫,更有哼哧乱叫的猪牛活物一同被赶了进来,大营内人畜交杂,沸反盈天,比之前门闹市还要混乱。
神机营众军士看了这混乱景象非但不恼,反个个喜形于色。
“又来了,今日又可打牙祭啦!”一个军士满脸红光。
“这位新来的锦衣官儿可真大方啊,算算上次犒劳才过了几天啊?”另一个啧啧称奇。
一个军士果真掐指细算,“上次来正赶上初一发饷,五天?嘿嘿,这比边军的犒赏来得还勤呐!”
“就怕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是年年月月如此,他们这些上官吃什么去!”这位并不看好前景。
“管他以后呢,先吃到嘴里的肉才是真的,快快回营列队去,别把咱们给漏了!”这位是个实用主义。
与一众兴高采烈的军士不同,有人对此事颇存疑虑。
“又来犒劳了?”惠安伯张伟纳闷。
“是,还是没从公中支取,他自己贴补的。”福英忧心忡忡。
“既然没动账上银子,他乐得大方就随他去吧,那些丘八们吃得爽利,也能少些闹饷的麻烦事。”张伟正端详把玩着新淘换来的一件古董玉器,没心思操心别的。
“爵爷,就是没从账上走银子才事有蹊跷,千里做官只为财,那丁寿白担了一个神机营的管营号头,不想着捞钱,竟然自个儿往里倒贴,这不是失心疯了吗!”福英百思不解。
“他脑子本来就不正常,”张伟撇撇嘴,将玉器放下,扭身对福英道:“听保国公和马公公说,那丁南山为人四海豪爽,说白了就是穷大方,许是觉得才来神机营,想在下边军士中搏个好名声,哼,在那些丘八中名声好了有个鸟用,关键还得是上面……”
张伟将食指竖起,朝天上指了指,“咱们有保国公罩着,还有马公公在万岁爷面前说得上话,有什么可担心的,反正那银子丁南山也收了的,你还怕他反咬咱们不成!”
福英清楚自己这位上司,世代勋戚,从小锦衣玉食,年纪轻轻便被推出来独当一面,从没遭过社会毒打,想什么都比较单纯,说白了就是有点缺心眼,你说得再多他也当你杞人忧天,干脆不再废话,告辞退出。
“福将军,小人们已然准备好了,还是按照往常,各营将士五十人为一班,排队领取熟肉烧酒。”一个布衣汉子迎上去作揖笑道。
“程掌柜,京城里那么多生意不去打理,窝在这军营里和这群粗汉厮混,不嫌辱没了尊驾么?”福英阴阳怪气道。
“小人可当不起,主家吩咐,小人唯有尽心去做。”程澧欠身笑道。
“军营里这些粗坯脾气暴躁,嘴上也刁,若是吃出个什么不是来,可能要无端生事,程掌柜提前有个准备,别伤了自己。”福英唇角微微下垂,添了几分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