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了,不想尚有人晓得老朽贱号。”罗老儿微微一笑,只是笑容中难掩几分落寞怅惘。
尽管只是心中猜疑,但见对方坦然应承,三人还是相顾大骇,刘姓青年连呼痛声都已忘记,面色煞白地捧着手腕,怔怔不知如何是好。
“晚辈三人年少无知,今夜多有冒犯,还请前辈大人大量,放我等一条生路。”这老怪物年岁高,来头大,自家长辈是肯定攀不上交情了,陈姓书生唯有指望这老家伙年事已高,杀心淡薄,侥幸逃过今夜之劫。
“这把老骨头被人打遭人骂,早习以为常,算不得什么冒犯……”罗老儿淡淡道。
未等三人胸中大石落下,罗老儿话锋一转,淡漠道:“但你等三人滥杀无辜,多行不义,如不严惩,世间天道公理何在!”
“快逃!”对方语含杀机,陈姓书生亡魂大冒,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足尖蹬地,箭一般率先飞窜而出。
刘姓青年不顾伤痛挣扎而起,与持剑同伴同向密林深处疾行奔去。
眼见三人远窜,罗老儿不言不动,只是呆立仰望头顶澹月疏星,仿佛入定一般。
此时轻云蔽月,林中光线晦暗,只消投入林中阴影处,行踪再难寻觅,陈姓书生望着近在咫尺的幢幢树羽,心头狂喜,足下猛地加劲,便要闪身隐入树丛。
余下二人与他相隔不远,眼见俱要一同逃出生天,忽闻身后一声长啸响起,啸声宏亮绵长如龙吟凤鸣,却并无丝毫肃杀之气,三人闻听之下却内力消散,一口真气无论如何再也提不起来,晃晃悠悠好似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又勉强前行几步,再也支撑不住,“扑通”“扑通”接连扑倒,昏迷不醒。
罗老儿仍未停口,啸声绵绵延延似无断绝,引得山林中回音处处,空中云收雾散,明月高悬,照得林间旷野如同白昼。
罗老儿身披月华,伫立天地之间,似乎终将胸中郁结一吐而尽,自失一笑,“逃?红尘罗网,何处不是藩篱,若是能逃,老朽我自先遁去,何用你们……”
俯身查验了昏迷不醒的海兰一番,罗老儿运指如飞,连点了她身上几处穴道,随即振袖而起,向林边三人行去。
“拦路行劫,各凭本事,不是杀人,便是被杀,既然你几个后生小子时运不济,撞在我老人家手中,老朽便打发你等早入轮回。”
罗老儿念叨几句废话,擡手便要震断三人心脉,忽听一声大叫:“手下留情!”随后只见一道灰色身影在树梢之间起伏纵跃,疾驰而来。
声音略有耳熟,罗老儿也好奇来者何人,是以并不着急出手,只是静待来者,好在来人轻功甚佳,并不需他久等,七八个起落人已赶至近前。
来者是一灰袍汉子,身形瘦削,浓眉斜飞,脸上黑黝黝的貌不惊人,只是一双眼睛炯炯闪光,显然内力修为深厚。
“是你?”看清来人相貌,罗老儿微微讶异。
“大行分堂堂主张茂,拜见圣教应劫左使。”汉子躬身下拜。
罗老儿怫然不悦,白眉皱起道:“老朽已非白莲教中人,这个称呼你休要再提。”
“左使说笑,您老在教中德高望……”张茂还想再说。
“你若还想攀谈,便管住自己的嘴。”罗老儿不客气地一甩袖子,显然动了真怒。
张茂一时语噎,讪讪道:“那……属下又该如何称呼您老?”
“老家伙,罗老头,或者直呼我名罗梦鸿,甚至称兄道弟皆可,随心所欲,百无禁忌,只要莫再与白莲教扯上丁点儿关系。”罗老儿道。
张茂嘴角轻抽,这位爷在教中辈分甚高,连教主都不敢直呼其名,他哪敢这般放肆,思来想去,纠结道:“既如此,晚辈借着大智堂罗兄弟的面子,斗胆称您一声叔父,如何?”
罗老儿点点头,表示认可,张茂暗松口气,思忖圣教这应劫救世二位尊者,皆是脾气和本事一样出奇怪异,右使不老神仙李钺身为教主嫡亲叔父,本应亲身辅佐教务,却多年不入教门一步,甚至教主对这位叔父也讳莫如深,闭口不谈,教中知其下落者不过三五人;左使罗梦鸿武功登峰造极,江湖中名列八圣,成名数十年,在教中身份尊崇,偏偏破门出教,实为教中丑事,尽管教主已传谕宣称其为叛逆,教中上下可共诛之,但今日真个见到……张茂觉得此时还是多套套交情才是正理。
“罗叔父,属下……咳咳,晚辈斗胆向您讨个人情,将这三人交于属……晚辈。”张茂一时还改不过口来,只有躬身再拜请托。
“怎么,你与这三个强人是一路的?”
罗梦鸿眼神一凝,张茂不由心头一跳,“不,只是晚辈与这三人的长辈有些交往,故有此请。”
张茂一指地上陈姓书生与持剑青年,“毒书生陈翰,雨散星离宁庞,这二人是河北好汉九转回雁刀刘惠的义子,刘兄弟膝下空虚,对这两名义子甚是疼爱……”
“至于此人……”张茂指向刘姓高大青年,“名唤刘仲淮,其父是冀州双雄之一的刘宠,刘宠刘宸兄弟二人仅此一脉单传,若是命殒……”
“老夫从未听过什么冀州双雄,只闻北直隶境内有刘六刘七两个刘姓大盗,自称双凶,心狠手辣,杀人盈野,北地响马多畏其名,”罗梦鸿斜睨张茂,冷笑道:“至于那个什么九转回雁刀,可是河北大盗刘三?”
罗左使早已不在教中,怎地耳目还这般灵便,张茂被人一语道破,面色尴尬,支支吾吾道:“属……晚辈并非有意欺瞒,实在是那三人对圣教大业有利,亟需拉拢……”
罗梦鸿不耐打断,讥嘲道:“白莲教如今连这些打家劫舍之徒都收为羽翼,还真是泥沙俱下,饥不择食!”
张茂讪讪解释:“还不是为了圣教大业……”
“什么大业,整日里导着教众烧香磕头,念经诵佛,吃斋上供,坐功习武,哄得财物,照着公侯伯一干贵人疏通关节,引迷众生受苦,再将之赶上杀场,白莲教如今早已沦为邪教邪宗,久之必将永下无间,不得翻身!”
这老儿果真是大逆不道,难怪不容于教,张茂心头暗骂,面上却强笑道:“晚辈年轻识浅,对叔父当年与教中反目之事不甚了了,风闻您老只是与教中某些理念不合,才愤而出走,其实圣教教义传承数百年,皆是如此,您又何必……”
“那便是白莲教义错了几百年,此道绝非救世之法。”
“那依叔父之见,何为救世之道?”
“白莲修行只重外在之相,岂不知所有相皆是虚妄,唯有自修自持,不住斋,不住戒,逢世救劫,因时变迁,无欲无为,明心见性,方可天人合一,魂归真空家乡。”罗梦鸿双手合十,虔心切切。
“无欲无为?”不想这位圣教尊者竟有如此幼稚想法,张茂失笑道:“若只在家修行,难道这锦绣江山,花花世界,朱明皇帝会拱手相让不成?”
“为何非要谋取这江山社稷?”罗梦鸿反诘。
张茂一愣,“这大明江山本就是我白莲圣教的,元末之时若非圣教振臂高呼,群雄并起,共尊明王,他朱元璋一个托钵游僧如何能有机龙登九五,问鼎天下!功成之日不知感念圣教恩德,反谋害先韩教主,将白莲弥勒尽数贬为异端,如此深仇大恨岂能不报!”
“当年是非对错且不去论,今日大明百姓不说生活富足,却也安居乐业,难道非要计较百年旧事,重燃天下烽火,引得百姓遭难,黎民受苦不成?!”
张茂沉思一番,断然道:“欲建真空家乡,达成圣教伟业,些许牺牲也是无奈之举。”
罗梦鸿一声冷笑,“不想这些年来,你们仍是执迷不悟。”
“圣教重任在肩,纵是筚路蓝缕,亦要启创佛国大业。”张茂深深一拜,“只请叔父成全。”
“筚路蓝缕的怕是只有那万千教众吧,”罗梦鸿讥嘲一句,瞥向地上三人,“这三人滥杀无辜,留在世上也是祸害,罗某便替明尊超度了他们,也算为佟家叔侄了结孽缘。”
“且慢!”张茂急忙出声阻止,“佟家商队内还有人生还,我可用他们换下这三人性命。”
“哦?”罗梦鸿微微讶异,“响马盗犯案竟还留了活口?”
“此番探得消息,佟家商队内夹带了一批红货,我等翻遍货物遍寻不到,故将那些首脑人物押解别处拷问,适才晚辈听得左使……叔父的披云啸,晓得此间出了差池,这才急忙赶来……”张茂急声解释,“也是您老功力高深,披云啸声凝而不散,并未殃及旁人,否则那几人还真未必挺得过。”
罗梦鸿不理他这一番恭维,只把眼皮一擡,半睁半闭的老眼中顿时射出两道精光,“你果然还是做了剪径贼寇?”
张茂面红耳赤,垂首不敢看人,硬着头皮道:“佟家叔侄连着商队几个管事俱都平安无事,只要叔父手下容情,晚辈定当连人带货一并归还。”
“否则呢?”罗梦鸿冷冷道。
张茂暗道这几个小崽子万不能出事,否则莫说笼络河北众盗,怕是届时那帮响马还会与大行堂火并,狠狠心,咬紧牙关道:“若是罗叔父不肯通融,少不得要让商队的人与这三人陪葬。”
“你要挟老夫?”
“晚辈不敢,这几人关系圣教大业,晚辈逼不得已行此无礼之举,唯有听凭长辈发落。”张茂扑通跪倒,一动不动,似已听天由命,杀剐由人。
“你当老夫没有安然无恙救人的本事?”罗梦鸿缓步逼近。
“不敢,只是身膺重任,罗叔父若不开恩,晚辈只有以死谢罪,想来纵是罗兄弟在此,亦是一般作为。”阿弥陀佛,明尊保佑,只求罗老儿看在旧日情分上,网开一面,否则张某人今日真要归位了,张茂眼睁睁看着那双快磨破脚趾的破旧芒鞋走到眼皮子下,心头狂跳,不由默默祷念祈求。
“罢了,老夫一生笃信因缘果报,既然横生枝节,当是这三人命不该绝,你又提到廷玺,我总该给他这个面子,也算了结老夫与白莲的一段因果。”罗廷玺一声喟叹,透着些许无奈。
“多谢左使,哦不,叔父大人!!”张茂紧揪的心终于松开,连连拜谢,“晚辈这便传讯将人送回,决不食言。”
“圣教大业得成之日,晚辈誓不忘叔父今日大恩!”张茂再度叩首,擡头已不见罗梦鸿布衣芒鞋的踪影,连那一旁空地上昏倒的蛮族少女也消失不见,幽幽山林中只闻阵阵道情歌声飘然回荡:
“仰天长叹兮,世路艰辛;”
“不能胜己兮,焉能胜人;”
“庆吾自拔兮,怜汝不省;”
“痛心疾首兮,哀哀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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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燥树枝在火苗的燃烧炙烤下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明亮的篝火照亮了围坐的一圈人影。
佟家商队的幸存者们心有余悸,暗自庆幸着今日死里逃生,看向那一老一少的目光中又是感激,又是疑虑。
“罗爷爷,我中了贼人暗算,您究竟是怎么杀退他们的?”海兰不似旁人有许多的杂念顾忌,直接抛出心中疑问。
“小老儿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的,哪还能打打杀杀,不过是吓得高声惨嚎,许是叫的声音太大,惊退了歹人。”罗梦鸿拨弄着篝火,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真的?”海兰纵是心思简单,也不信这番说辞,蹙眉问道:“那您又是如何将我救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