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并非只求斩将夺旗的无智莽夫,宣大之战,鞑子还不是损兵折将!”丁寿争辩道。
“可鞑子西路军依旧全身而退,况此战依仗的是四镇强军,镇巡官居中调度,你莫以为仰仗天威发出几道手令,便自觉可统率千军?咱家不能将万千将士的性命交给你个军中雏儿!”
“那曹雄贪生怕死,逡巡不前,您老还不是将陕西重镇交给了他!”丁寿心中不忿,口不择言:“才总制英灵未远,您老于心何忍?”
“放肆!”刘瑾拍案怒喝,“你还敢提才宽?好,那咱家问你,鞑虏驻牧柳条川,你侦得敌讯后为何不再遣人核勘,鞑虏作何应对你可知晓?兵者诡道,战场之势瞬息万变,单凭一腔血气贸然出征捣巢本就是不智之举,依咱家看,大沙窝之战,才宽贪功冒进,临战失机,曹雄拥兵畏葸不前,寿哥儿你敌情不察,轻率大意,丧师之罪你三人各居其一!”
负手踱到丁寿身前,刘瑾冷笑:“你道咱家将这罪名都推倒已是死人的才宽身上是为何?为了收买陕西人心?嗤,那几个官儿也值当咱家如此费心?还不是为了哥儿你,我的丁大人!”
刘瑾干枯的手掌轻拍着丁寿脸颊,“为了让你有个百战百胜的光彩名头,咱家在万岁爷那里只陈功不言过,只好委屈死人了,这份苦心你晓不晓得!”
一盆盆凉水兜头泼下,丁寿被浇了个通透,俯身跪倒,以额触地,“小子有错,请朝廷降罪。”
“此事咱家不愿再多纠缠,你以后也休要再提,起来吧。”刘瑾冷声道。
见丁寿依旧伏地不起,刘瑾无奈摇首,矮身将丁寿搀起,“你也不要太往心中去,建功立业有的是机会,锦衣卫本就有缉盗巡捕之责,何必与北虏较劲,过是过,功是功,平白莲教的事你就办得不错,哦,还有昌平……”
“番子把消息传来,老谷可乐得不轻,少不得咱家几个还要承你的情,在圣驾前露一次脸,呵呵……”刘瑾开怀道:“平叛除逆,这功劳也是不小,足够你积累资望了。”
“小子不敢贪功,此乃东西二厂校尉与宣府边军之劳,锦衣卫恰逢其时,白兄其中也居功甚伟。”
“嗯嗯,很好,若只一味揽功诿过,那个下属还愿意跟随效命,寿哥儿你还是颇有可取之处嘛。”刘瑾点头称赞,“小川你不必操心,你那几个跟班功劳簿上也少不了一笔,你想要什么赏赐,且与咱家说说。”
“小子只想请公公再给小子一个赎罪之机。”丁寿仰首道。
“冥顽不灵!”
刘瑾待要厉声呵斥,见丁寿薄唇紧抿,仰起的一双桃花眼中现出少有的坚定倔强之色,后续的训斥终究没有出口。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刘瑾摆手:“你退下吧。”
“公公……”丁寿还不死心。
“退下!”刘瑾沉声道。
终究不敢与老太监真的翻脸,丁寿恭声应是,倒退而出。
“诶——”一声长长喟叹,刘瑾两手支颐,枯坐孤榻,良久之后,布满沧桑的唇角绽出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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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府后宅之中正一番忙碌。
“爹,您看这个摆哪里?”刘彩凤捧着一面铜镜问道。
“诶爹,您说这东西值多少银子?”刘二汉从多宝格上取了一个莲叶玛瑙杯盏摩挲把玩。
“那里,那里就好。”刘景祥顺手一指,又跺脚喝道:“二汉,你不要闲杵在那里,过来帮帮你姐姐。”
“我笨手笨脚的,再把您的宝贝家什磕了碰了,您不得心疼死,”刘二汉向多宝格后努努嘴,“找二姐吧,她手脚利索。”
正在东梢间空阔处挥舞着剑花的刘青鸾闻言顿生不满,“我哪有闲工夫,待这几日练好了剑法,还要去寻那姓慕容的女子比试呢!”
“好,好,你们都忙,累死我老汉罢了!”刘景祥吹胡子瞪眼道。
刘青鸾好似充耳未闻,刘二汉倒是放下了杯子,又眉花眼笑地捧起一个汝窑天青盘,爱不释手。
刘景祥被一对儿女气得胡须乱颤,刘彩凤过来扶着父亲坐下,斟了一杯热茶递过:“爹,您坐下安心歇息,反正东西不多,女儿一人收拾得过来。”
“亏了有你,”刘景祥长吁短叹,“若哪一天你嫁人后,爹非得被这两个怂娃气死!”
“爹——”刘彩凤含羞娇嗔,“女儿不嫁,守在您身边陪您一辈子。”
“傻话,女娃大了哪有不嫁人的,”刘景祥慈爱地看着女儿,“你也不小了,爹总要为你寻一户好人家。”
“想娶我刘瑾的侄女,怕也没那么容易。”刘瑾哈哈大笑,徐步而入。
“兄弟你忙完公事了?”刘景祥乐呵呵地迎了过来。
刘瑾含笑点头,环顾四周道:“怎不吩咐下人打理?”
“用不着,用不着,”刘景祥连连摆手,“拢共没几样东西,额自己收拾就是了,你这么大宅院,让他们忙别的去吧。”
知晓大哥脾气,刘瑾也没强求,寻了一把椅子坐下,“这住处大哥可还满意?”
“满意,有甚不满意的,比兴平家里好上许多。”刘景祥坐在对面,笼着袖子笑道。
“二叔,那丁寿您怎样发落的?”刘二汉凑上前问。
“一边去!”刘景祥喝退儿子,略带尴尬地说道:“多亏了丁大人,额们一家才平安团聚,兄弟莫要难为了他。”
“大哥放心,我自理会,昌平的事我已知晓,教你与孩子们受苦了!”刘瑾道。
“虚惊一场,已过去了,不打紧的。”刘景祥憨笑。
“哼,京畿之地,盗贼横行,成何体统!”刘瑾冷笑:“这些杂草野蒿也到了该砍一砍清一清的时候了……”
刘瑾话中突然透出的森然寒意,让刘景祥不禁打了个寒颤,如同不认识地看着自家兄弟,“兄弟,你……”
刘瑾转瞬一笑,“无事,小弟恭喜兄长,就要荣升千户了。”
“怎又要升官?丁大人不是才给了额一个百户么?”刘景祥瞠目问道。
“兄长擒拿昌平僭号贼有功,兵部奏报,朝廷恩赏官升二级,实授世袭千户,兄弟沾您的光,也涨了十二石禄米。”刘瑾笑道。
“额是被救的,跟额有甚干系!”刘景祥倒是老实人,不肯贪图功劳。
刘二汉一旁急得直跳脚,“爹,二叔一番好意,哪有官职到手还往外推的!”
刘景祥脑袋只是拨浪鼓一般连摇,不停念叨着:“不能要,不能要。”
“朝廷恩旨,岂是可以轻易推脱的,兄长便不要推辞了,便是为了孩子们,也该领受,”刘瑾劝道:“彩凤已届摽梅,大哥官职品级高些,谈婚论嫁之时也不至弱了门楣。”
“噢——”刘景祥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为了女儿终身大事,他岂有不应之理。
“二叔,你怎么也拿彩凤打趣,”刘彩凤板起俏脸,佯嗔道:“那些只重门第的势利之徒,谁愿去嫁!”
刘瑾大笑:“说得好,不愧是我刘家女儿,能与咱家彩凤配得鸾凰的必当是少年俊彦,当世英才,看来这妮子心里有数得很呢。”
刘景祥父子也一同哄笑,刘彩凤羞得粉面通红,心底却浮现出一个高大身影,回想起男子的结实胸膛,不由俊脸儿火烫,芳心鹿撞。
刘瑾摩挲着下巴暗中寻思,会试在即,两京一十三省上千举子云集京师,从中择一才彦与彩凤配成佳偶,岂不甚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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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府,内堂。
“见过老爷,大太太。”自可人以下,一众内眷侍婢敛衽作礼。
“小郎,这些都是……”看着一群莺莺燕燕,月仙心中狐疑,眼前人中她勉强识得一半,倩娘与美莲母女自不必说,可人与杜云娘彼此也曾裸袒相见,可这其他人——看穿戴不像下人,若是小郎屋里的,有几个不是岁数有些大了便嫌太小,小郎宅里究竟是个什么状况,教她如云里雾里弄不清状况。
丁寿被刘瑾教训得还没缓过神来,懒得多话,直接让众人一一上前唱喏自荐。
听闻岁数大些的美妇是内宅管事,小的那个是小郎徒弟,月仙算松了口气,又见长今年仅豆蔻,冰雪可爱,不禁母性大发,将她拉在身边询问了几句。
“你是太师叔的徒儿,那我该叫你什么?”慕容白暗自委屈,总觉自己辈分上吃了恁大的亏。
长今一双灵动晶眸眨了又眨,“若在我们朝鲜,通常是该唤我声”师叔“的,中原可也是这个称呼?”
啊呸,你个小番女也敢在本姑娘面前充大!
慕容白心中暗恨,早在京郊野店便觉这女娃是个惹人厌的小狐媚子,果不其然。
“不过么,”长今歪着小脑袋瓜,若有所思道:“师父内宅里没那许多规矩,你年纪比我大,我唤你姐姐吧,至于对我,只要师父不介意,你随意就是。”
提到丁寿,慕容白警醒地看向一旁,只见那位太师叔正面无表情地侧目相望,小慕容心虚地一捂屁股,霎时间笑靥如花,“小师叔言重了,弟子岂能尊卑不分,适才不过玩笑之言,不必当真。”
“真的?”长今似乎还要确认一番。
“千真万确。”慕容白螓首连点,心头泪流,怎么拜了司马潇为师,走到哪里都要低人一头。
“空口无凭?”长今还不放过。
遮莫还要立字为据不成,慕容白被小丫头逼得欲哭无泪。
“长今,不许胡闹。”丁寿终于开言。
小长今吐舌扮了个鬼脸,溜到谭淑贞身后。
谭淑贞挽着玉堂春上前,盈盈拜倒,叩首道:“奴婢母女二人谢过老爷,老爷恩同再造,奴婢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丁寿细细端详跪在眼前的这对母女:谭淑贞文秀清雅,风韵犹存,周玉洁云鬓花颜,清丽难言,二女并在一处,容貌相近,倒像姐妹胜过母女。
丁寿捏紧袖中香囊,沉默不语,谭淑贞二人未听丁寿开口,也不敢起身。
“小郎……”月仙提醒一声失神的小叔子,眼色示意。
“哦!”丁寿晃过神来,“淑贞这几年操持内务,也是辛苦不易,些许小事不要再提了。”
“是,奴婢自当尽心竭力,结草衔环,报答老爷恩典。”谭淑贞再拜而起。
“眼前便有一事安排于你,这个新年老爷我又是外差未归,累你等空宅守候,心中不忍,今夜便在我房中大排筵宴,一来为大夫人接风洗尘,二来补过除夕,尔等都来,全了阖家团圆之意。”
周玉洁暗觉不妥,婉辞道:“老爷美意,只是奴家身份卑微,擅入后宅怕会惊扰不便。”
丁寿目光一凛,谭淑贞已训斥女儿道:“老爷恩典,你还痴想旁的作甚,听娘的话,好好操持就是。”
“奴婢定会精心安排,老爷您放心便好。”谭淑贞万福笑道。
注:贼有王玺者,于昌平县山中聚徒劫掠数年,无敢捕者,人以其所居近山,因号靠山王,至是并其党五人俱为锦衣卫校尉所捕杀。
(《孝宗实录》)
司礼监太监刘瑾、御马监太监谷大用、丘聚各奏选差官校擒获僣号贼首张华,请论功升赏。
兵部尚书刘宇因据瑾等所奏,分别升赏等第,而极言大用、瑾、聚制胜有方,其功尤伟,赏不可以例拘。
诏大用、瑾、聚各岁加禄米十二石,升千户于永、百户刘景祥各二级,俱与实授世袭。
(《武宗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