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以为什么?几位自唱自和,已将话都说尽了,老夫还有何话可说!」刘宪切齿冷笑。
丁寿身子探前,「如此说来,佥宪认罪了?」
「认罪?」刘宪两手一摊,脸带嘲色,「老夫何罪?」
「身为抚臣,事误失机,以致鞑虏犯边;执掌军务,明者趋兵御敌,却暗嘱霍忠坐视不战,妄掘死夷首级邀功;牧守一方,宁夏仓场弊端重重,管库官吏上下其手,侵吞挪用,军无足粮,士无战心……」
丁寿轻轻敲打着公案,剑眉斜扬,「佥宪,这些还不够么?」
「前番说过,若说督理不严,堡寨失守,本官分管军务,自承有失,至于缇帅所说霍忠一部之事,其属已达东岸,查无实据,便是彼等行径真如大金吾之言……」
刘宪昂首直视堂上,「又有何证据是受了本宪指派!」既然这帮人已打定主意冲自己来了,刘宪也不介意扯掉彼此间那点脸面。
「那仓场亏空又如何说?」丁寿目光锋利如刀,直刺刘宪。
「所谓仓场亏空,安给谏与张侍御查盘也有些时日了,何不请教这二位?」
安奎脸如火烧,顿时拍案而起,「刘廷式,你休得猖狂,真当尔等官场勾结贪墨之事做得天衣无缝,可瞒天过海么!」
「给谏身为言官,大可风闻言事,本宪也不虑官场风评,可宁夏千百同僚一心王事,清名可容不得你任意诋毁。」刘宪面对气急败坏的安奎,环顾四周,从容应道。
「此言大善,给谏大人一字千钧,所言所行当三思而行,勿要殃及无辜。」通判董全低眉垂目,细声细语来了一句。
「我等粗人脸面虽说不值钱,可也容不得旁人随意泼脏水,这事要不说个明白,丁某人第一个不答应。」丁广也横插一杠。
有这二人带头,堂上堂下顿时一片附和,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你们……」安奎被气得脸色发青,转首道:「缇帅,且将安某题本示之。」
面对堂上乱嗡嗡的声音,丁寿好整以暇,招手让堂下申居敬将手中包裹呈上,取出一物,清清嗓子道:「吏科给事中安奎、监察御史张彧联名请奏:查盘宁夏等卫粮草,参奏宁夏等卫指挥千百户等官丁广等一百三十余员……」
原本嘈杂的大堂顿时阒寂一片,尤其丁广更是愕然。
丁寿不理众人,又抽出一个奏本,继续念道:「工科给事中吴仪奏:查盘宁夏等chu弘治十五年至正德二年所请马价盐课银,有挪移侵欺情弊,因参巡抚宁夏右佥都御史刘宪、巡抚狭西右副都御史杨一清、苑马寺卿车霆、管粮佥事贾时、平凉卫指挥使赵文、宁夏右屯卫指挥同知周冕、左屯卫指挥使沈瑁、前卫指挥使杨英、宁夏卫指挥佥事冯钺、陈珣、百户李茂、黄雄罪……」
堂上寂静得落一根针都可听见,被点到名的众人脸如死灰,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依旧云淡风轻的刘宪。
丁寿咂咂嘴,「贾时和李茂两个倒霉蛋参不参也没什么用了,这两个孤魂野鬼估计正在阎王殿里喊冤诉苦呢,是不是啊刘大人?」
刘宪点头,「这份奏本写的时间早了些,难免跟不上变化,难得缇帅还带在身边,不过相比安给谏那本墨迹未干的奏本,丁大人手中怕还不止于此吧?」
「佥宪是个聪明人,」丁寿打了个响指,又从包裹着中取出几本账册。
「这些东西虽说带来了,可原不想拿出来,佥宪可知丁某的心思?」
「缇帅国之干城,自然以大局为重,」刘宪会意一笑,「但不知缇帅如今作何想?」
「丁某其实不介意平日里做上几回傻事,可对被人当成傻子般耍弄却深恶痛绝,佥宪实在是犯了在下的大忌。」丁寿笑容灿烂,拍着案上账册和奏本道:「如今物证、人证都在我手,佥宪不妨猜猜丁某将如何chu置呢。」
「本宪说了,缇帅自当以大局为重。」
目光从堂上一个个人面上扫过,刘宪坦然道:「难得今日人来得齐全,本宪也不妨将话说透,宁夏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鞑虏犯境,正是诸位勠力同心之时,有老元戎坐镇卫城,诸司筹措军资,各军奋力向前,驱逐北虏指日可待,葛公公与给谏二人亦当有军功分润,缇帅居中奔走、军机谋划之功宁夏一体官员自会联名上表,大金吾此番出京既平冤狱,又立军功,也算功德圆满,回京后未尝不是加官进爵,我等也会铭感缇帅这番人情,如此各得其利,缇帅以为如何?」
堂上文武官佐纷纷点头应和。
镇守太监葛全不发一言,眼皮微抬,观察着丁寿神色。
总兵李祥一直捂嘴压抑着喉咙内的咳声,只在不经意间用眼角余光从丁寿面上扫过。
「大胆刘宪,竟公然结党营私,欺上瞒下,尔可知朝廷法度!」安奎首先暴起,怒喝刘宪。
「安兄,此间自有缇帅主持,我等静观其变。」御史张彧扯住暴跳如雷的安奎,摇头示意。
想起这段时日被宁夏官员推诿搪塞,有力无chu使的窘况,安奎余怒未消,但张彧的话倒是提醒了他,既然今日丁寿主动找到他二人,并示以证据,请二人联名题本,心中当有定计,自己不妨先静观其变,于是甩袖入座,也将目光投向了堂上。
安然高坐的丁寿不置可否,一双桃花眼眨了眨,嘻笑道:「如若不然呢?」
「不然?」刘宪微微诧异,随即笑道:「老元戎与葛公公皆是明白人,不妨劝劝缇帅,一时意气用事,弄得宁夏全镇人心惶惶,恐会败坏大局,单单如今虏骑肆虐,便无将可用啊。」
「哦,堂堂宁夏七卫,又有各府班军戍守,竟无将可出?」丁寿戏谑道。
刘宪瞥了一眼旁边掩唇咳嗽的李祥,「老元戎倒是」老当益壮「,不知能否担此重任?」
干得漂亮!丁广等人心中暗喜,这下算拿住这小子了吧,就李祥那把老骨头,上马怕是都能颠散架,还能还指望他过河杀敌。
「老元戎,廉颇虽老,尚能饭否?」
「惭愧,老朽年事已高,怕是经不起沙场劳苦。」言罢,李祥又连着咳嗽几声,好似要把肺都要咳出胸腔。
这老儿还算识趣,刘宪得意,待要再加把劲点拨丁寿几句,李祥却大喘气道:「不过本镇军旅中不乏血性刚勇之人可以为将。」
刘宪面色凝重,如山岳压顶般俯视堂下,寒声道:「哦?刘某却不知哪位将军有此胆量?」
堂下立即有人高声道:「但有军令,仇钺愿为先锋,领兵过河。」
「为国杀敌,救护百姓,乃是我等天职,我等俱愿领本部兵马过河死战。」杨忠、李睿二人并排出列。
刘宪眼神凌厉地盯着出列的三人,笑容中夹杂着寒冷酷意,「好好好,果然是将才难得,但不知这出征的军械粮秣几位将军该如何筹划?」
「刘廷式,你身为一镇抚臣,仓廪空虚不知自省,反以供应军需要挟兵事,你可知罪!」这老小子看来要死扛到底,丁寿已然动了真怒。
「丁南山,老夫御赐节钺,乃封疆重臣,纵是有错,也当上表自陈,由朝廷chu置,似不劳缇帅费心吧。」刘宪寸步不让。
「本官奉旨巡边,有御赐金牌,便宜行事之权,如何chu置你不得!」丁寿厉声怒叱,却又有几分色厉内荏,戴家小妞,你坑死二爷了,要是金牌在身,谁还费这么大力气和这老小子废话。
刘宪仰天大笑,「缇帅莫要忘了,本宪也有御赐王命旗牌,便宜chu置之权。」
丁寿蹙眉,「你的便宜之权是对宁夏一地,本官非你所属。」
这老儿失心疯了?丁寿心头纳闷,他如今证据俱全,但凡脑子不是被门挤了,也该晓得便是扛过眼前,待这些东西送到朝中,他也难逃一劫,这时候还敢梗着脖子柔怼拉仇恨,老家伙是老年痴呆?还是有恃无恐?
「缇帅奉旨巡边,莫不针对的也是西北边事,」刘宪负手踱了几步,「倘若老夫不再为宁夏边臣,缇帅可否适可而止?」
「什么意思?」丁寿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圣旨到——」
听到抚衙外悠悠传来的喊声,刘宪眉头舒展,长吁一口气,笑着向外一指,「瞧,意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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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名锦衣校尉分列两边,一名手捧黄绫的红袍太监昂然步入大堂。
「张公公?!」来人竟还是丁寿熟人,司礼太监张雄。
张雄也看见了丁寿,不过未有上前寒暄,仅用眼神示意打了个招呼,便端然朗声道:「刘宪接旨。」
「臣在。」刘宪大礼跪倒。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升巡抚宁夏右佥都御史刘宪为南京刑部右侍郎,旨到赴任,钦此。」
刘宪山呼万岁,领旨谢恩。
「缇帅多日不见,风采翩然,适才有旨在身,未得请见,还请多多包涵。」宣了旨意,张雄立即凑到丁寿跟前,拱手作揖,说不出的亲切热络。
「张公公客气,宣旨钦差代表天子脸面,皇家法度,丁某识得轻重。」丁寿客套道,「鞑虏深入宁夏,胡骑肆虐,公公一路安否?」
「谢丁大人关心,在下进了陕境,已晓战事,在固原由曹大人安排船只,一路沿着高平川、清水河北上入了黄河,借水路而来,今日一早到了黄河渡口,由刘大人安排接送,倒也便捷安全。」
哦?难怪刘宪有心情和二爷耍嘴皮子,合着在等这道旨意呢,丁寿算是回过味儿了。
张雄四下看看,拉着丁寿低语道:「缇帅,刘公公快马传讯,陕西兵凶战危,非久留之地,催你速速回京。」
老太监便这般信不过我,丁寿心底翻个白眼,眼向捧着圣旨洋洋自得的刘宪chu一横,「刘公公知晓这事么?」
「您说刘宪?便是位在留都,三品侍郎的任免也非小事,自然要刘公公点头的。」张雄又压低声音道:「这段时日以来那刘廷式的人在京中没少往各chu送好chu,莫说吏、兵二部,便是司礼监也没落下哪个。」
「你是说刘公公也……」丁寿瞿然一惊。
张雄点点头,「刘公公权倾当朝,正是招揽贤才之时,这刘宪是杨一清留下班底,若是能撬开一块,后面望风景从者必至,缇帅不妨思量一二。」
望风景从者?丁寿看着一个个向刘宪道贺的宁夏文武,不由冷笑,这些人望风景从,宁夏官场不还是死水一潭,臭气熏天!若不给这些硕鼠蠹虫当头一棒,他们可知天道昭昭,律法森严!
「过往些许误会,缇帅大人大量,勿要怪罪,只望放眼万里,云烟过往,纵然老夫去位,宁夏文武也当唯朝廷之命是从,不敢稍有怠慢,定称缇帅之意。」刘宪手持圣旨,笑意晏晏。
「佥宪……哦不,该称司寇了,可否借圣旨一观。」丁寿笑得更加灿烂。
刘宪面露不解,还是将圣旨转呈。
丁寿打开略看,便嘻嘻笑道:「如此说来,司寇已不是宁夏守臣,那王命旗牌和便宜之权也与大人无干咯?」
「缇帅此言何意?」
「就是这个意思。」丁寿抬手一个巴掌,直接将刘宪扇了一个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