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吉祥天女美貌绝伦,帝释天与阿修罗每年都要因抢占她而大战一场,更精通欢喜禅双修功法,比之你这呆板无趣的黄脸婆,直是云泥之别!现今吉祥天女对爷爷我青眼有加,应承我每月皆能与她春风一度,我又如何不该答应?」
老牛横眉怒目,拍着石桌大发脾气。
「可那……那却是要你抛妻弃子,皈依佛门去做灵吉菩萨的坐骑哪!」
罗刹女哀哀哭泣道:「大王在这方圆数千里称雄,纵横捭阖、自由自在,何等快活!日后修成正果,得列仙班,岂不比变成寄人篱下,受人驱使之坐骑强上百倍!」
牛魔王袍袖一拂,怒道:「你晓得什么?我修炼至今,已躲过了一回天雷、一回阴火,下一回三灾利害,还不知躲得过躲不过哩!若躲不过时,哪里还有甚么正果不正果、仙班不仙班?灵吉菩萨正是佛门八大菩萨之一,有他照拂,我还怕甚么『赑风』?我为自家活命,哪管得了别的许多!更何况菩萨唤出那吉祥天女,与我见了一面,可真是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绝色啊!便是能与她有一夕之欢,今生便已值了,莫说今后每月皆有善缘!」
罗刹女闻言,伤心欲绝,泣道:「夫君莫要欺我!妾身法力低微,上回阴火天劫袭来,夫君不费吹灰之力便替我挡了,现今夫君功力又进,还有七十二般变化,哪里会怕那赑风?无非是贪图那吉祥天年轻美貌罢了!你我夫妻二人四百年恩爰,难道还比不上与那吉祥天一面之缘?妾身虽出身乡野,却不是粗鄙妒妇,夫君若是喜欢美貌女子,嫌弃妾身年老珠黄,妾身为你张罗纳妾便是,断不会嫉忌什么,为何定要如此绝情,非要弃家而走,连我们孩儿也舍了!」
「四百年恩爰?」
牛魔王冷笑道:「自从那孽子出生,你便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何时又将我当成你丈夫了?为他戒食人肉之事,你便可将我赶出洞府,不准我在家修炼,那孽子又总是向着你,从不给我一丝好脸色,如此悍妻逆子,又有何值得留恋之chu?」
说着,不由有些心虚,悄悄往旁瞄了一眼。
红孩儿隐身在旁,一一听得清楚。不过老牛这些说辞,都是他俩半月前在隐秘山谷里早先便商量好的,自然不会生气,不过老牛知道红孩儿在旁听,碍于他身份后台,骂他之时免不了心生忐忑。老牛原本只是老君记名弟子,与青兕成亲后方入得门墙,与身为老君骨血的红孩儿相比,亲疏之别可不是一般的大。
眼见母亲哭得梨花带雨,犹如杜鹃啼血,声声凄苦,红孩儿心中绞痛,又爰又怜,恨不得立时将她抱在怀里细细抚慰,然而此时时机未到,却是万万不可露了行踪。
罗刹女抓着他袍角,抽噎道:「夫君怎能如此冤我!虽说生了圣婴孩儿之后,妾身的确有些疏于顾及夫君感受,然而为妻之道,妾身却是无愧!家中除了孩儿圣婴,更无三尺之童,妾身又对夫君从无恶言,即便不让夫君在家里吃人,也是为了我俩孩儿打算,家中一应事务更是井井有条,洞府开支,也是靠我那芭蕉扇灭火得赠……夫君时常在外花天酒地,归来时满身女儿香,妾身岂会不知?又何曾有过怨言!除却妇容一道,妾虽勤加打理也不得夫君欢心之外,妇德、妇言、妇工三样,妾身哪有一事做得不合古训?夫君偏要如此作践妾身!」
牛魔王无言以对,总不能说我这丈夫乃是假的,成亲四百多年,其实连你身子都没看过吧!不过此时他正是要表现蛮不讲理、无情无义,为图吉祥天美色丝毫不念夫妻、父子之情的一面,更不用讲甚道理,便伸手一推,将罗刹女跌得坐倒尘埃,喝道:「休得鸹噪!若不了却尘缘,如何能算心慕我佛?菩萨怎肯收我?菩萨不收,我又怎有资格一亲吉祥天女芳泽?我意已决,你若不答允和离,非要撕破脸面,那便等我休书罢!」
罗刹女哭得肝肠寸断,万万想不到四百余年来夫妻恩爰之情,竟如此脆弱不堪,只为了一个妓女般的佛门胁侍,为了攀附佛门,便要绝情决意抛妻弃子。真不知这许多年来,怎地自家就瞎了眼,没看穿他那自私无情之心。
红孩儿觉得火候已足,悄悄出得洞去,只见芭蕉洞门口团团围了一众丫头女童,俱都战战兢兢,连大门也不敢跨入。
红孩儿飞到远方天空,撤了隐身诀,驾起祥云往翠云山回飞,还没落地,便奇问:「噫?你们都聚在这里作甚?怎地这般没规矩!」
又向洞门大声叫道:「父王!母亲!孩儿回来了!」
因罗刹女心善,不喜杀生,所收的丫头女僮不是花精树妖,便是野兔坡鹿之类素食小怪,胆子俱是极小,在门外隐约听得洞府内吵闹不休,偶尔还有杯盘碎裂之声,都是心惊胆颤。突见离家大半年的少爷回府,一个个喜动颜色,纷纷道:「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绿绮红袖两丫头更是激动,红袖排开众人飞扑上来,红着眼急叫道:「爷!快进去看看吧!大王不知发了什么癔症,正在同夫人吵闹哩!」
红孩儿变色惊道:「甚么!」
急急推开众女童,夺路而入。
罗刹女钗横鬓乱,正自坐在地上伤心欲绝,只是痴痴流泪。此刻恰是她最最茫然、惶惑无助之时,心灵脆弱到了极点,突见七八月杳无音讯的孩儿急匆匆冲入房中,大叫了声母亲,她便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空荡荡芳心顿时有了依靠,来不及惊喜,一把抱住红孩儿,哭道:「我的儿!你怎的才回来!你父王为佛门女侍美貌所惑,竟甘为灵吉菩萨座下牲畜,这……这便要弃我娘俩而去了!」
说罢放声大哭。
红孩儿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一面轻抚母亲粉背,一面向牛魔王看去。老牛见罗刹女视线被红孩儿脑袋挡住,便眼中带笑,努努厚唇,向他使了个眼色。红孩儿报以得意一笑,随即换上怒容,责问道:「父王!母亲适才所言,可是当真?」
牛魔王也怒气冲冲闷哼一声,道:「是又如何!」
红孩儿怒道:「父王!母亲绝世容貌,又是贤良淑德,温婉贞善,哪一点不是天下无双?在孩儿看来,即便是观音菩萨、王母娘娘,亦比不上母亲一根头发!甚么佛门女侍能使你迷惑至此?父王可真是老糊涂了!」
牛魔王咧着嘴对红孩儿竖了竖大拇指,赞他此话说得好,罗刹女一定高兴,口中却怒喝道:「你这小畜生!怎么说话?只顾维护这泼妇,甚么时候把我放在眼里了?现在居然敢如此辱骂于我,我……我打死你这孽畜!」
罗刹女伏在儿子肩头,听得儿子夸赞之言,心头又是欣慰,又是委屈,嘤嘤啜泣不停,待得听牛魔王要打,急忙起身,将儿子一把拉到身后,流泪娇喝道:「休得吓唬我儿!逼我和离不成,便拿孩儿撒气,算什么本事!」
牛魔王瞠目大吼:「我是他老子,他却敢辱骂于我,即便打死了这忤逆子,也没人能说我不是!」
提起沙钵大的拳头,作势便要拉开罗刹女。罗刹女大急,对牛魔王更加心灰意冷,护崽母鸡般将儿子遮在身后,叫道:「且住!我答允你和离便是了!你既弃我母子如敝履,从今往后,你便自入佛门修你家欢喜禅,我母子二人与你再无半点干系!」
牛魔王停步收手,冷笑道:「正该如此!」
罗刹女抹去泪痕,取了纸张便写放妻书,写到心酸chu,滂沱珠泪便好似断线珠子般滚滚滑落。红孩儿在一旁搂着母亲纤腰,假作与牛魔王大眼瞪小眼,怒目互视。
罗刹女写完,浣花笺上已是点点水迹,泪湿沾襟。牛魔王却心如铁石,对那斑斑泪痕视若无睹,挥笔签了姓名,将那张纸笺一扔,绰起墙边混铁棍,大跨步出门去了,更无一丝留恋。
但闻辟水金睛兽昂昂叫声渐行渐远,径直出了洞去,再也听不到了。
罗刹女素手发颤,捡起飘落面前那一张放妻书,想起四百余年韶华流逝如梦,不由得再次痛哭失声,右手紧紧攥住儿子小手,仿佛那便是如今她所有之一切。——————————————佛门之中,吉祥天女虽美貌绝伦,号称灵山上下,仅次于观世音之第一美人,却因出身天竺外邦,毫无礼法可言。按中土之人看来,便是公妓一类令人唾弃之角色了。天龙八部、十二诸天之中「雄性」,几乎人人都曾与她有过合体之缘。
若碰上甚么冥顽不灵、又神通广大之辈,如来还时常颁下法旨,让她去行肉身布施,美其名曰「感化皈依」。帝释天与阿修罗为了她每年争斗,无非便是欲能多独占她些时日,好尽情淫乐罢了。
牛魔王威震西牛贺州,数百年前便被称为「平天大圣」,神通广大,称霸千里,诸多佛陀菩萨都曾闻他大名。他声名过盛,原本早就该被佛门或收或除,却因娶了个身份特殊之女铁扇公主而得以幸免——灵山高层几乎都知燃灯古佛加害道祖、破他道行境界之计,害怕逼迫与罗刹女亲近之人过甚,惹得老君撕破面皮,白白破坏了佛道两家表面上的一团和气,反而得不偿失,便一直没有理会老牛,任他在西牛贺州逍遥。
罗刹女怀胎两百余年,前一百多年肚皮不显,只是产前十几年才越长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