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三折、有心若是,如衣九曜(2 / 3)

妖刀记 默默猴 8068 字 2022-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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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少……”耿照苦苦支撑着,勉力吐出两个字。

“六……十二……”聂雨色哑声回应。“暂……暂停……继……续……”意思是暂停一会儿,说不定能再继续。对子狗也是人,被这种鬼玩意照下去,便是三才五峰绝顶高人,一样是死路一条。

一百本就是推算里的极限值,是假设在内外完好、兼由骊珠盾挡去小部分邪力的情况下,普通人能承受的程度。这会儿连耿照自己都说不上“内外完好”,殷横野也一样。

年轻的盟主忍受着超越己方所有人的痛苦,做出了决断。

“撤……!”他运起元功叫喊,兽咆般的吼声震地而出:

“撤————!”

李蔓狂和殷横野几乎是同时听见,殷横野一怔,忽明白李蔓狂抢的是什么;精赤上身的白发刀者却连一瞬也没放过,彷佛盟友喊的不是自己,捕捉殷横野出神的刹那间,一把磕飞长剑,四刀翩联,于他两侧腰腿各抹一记,第五刀更笔直地刺进了胸膛!

殷横野握住刀尖,身蜷如虾,几被斩马剑挑飞。李蔓狂顺势一送,人刀倏分,斩马剑带着殷横野射向院墙,他则藉反弹之力扑向树梢,泼喇喇回风一扯,重新穿上皇衣。

九曜皇衣的抵御之能并非取决包覆性。只消披着,哪怕敞开襟扣,周身便彷佛吹起了一个肉眼看不见的隐形泡泡,将内外隔绝开来。

“这玩意以前管叫‘水行衣’。”交付皇衣之时,韩雪色向耿照解释:

“九曜皇衣这么骚气的名儿是后来才取的。顾名思义,你能穿着这件斗蓬潜入水里,周围会真有什么东西把你包起来,只是看不见而已。穿着它,能在水底跳着行走,感觉非常特别。”显然奇宫之主是亲身体验过。

说话时旁边聂雨色直翻白眼,啧啧有声,甚是不耐。耿照转念即悟:奇宫肯定有条“只限宫主能穿”的规定,严禁门人踰矩。忒好玩的物事老子没份,还得听你说有多好玩,想来也颇难为他。至于外人能穿否,当初制定宫规者没想过有这种可能性,故无明文禁止。

“皇衣刀枪不入,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韩雪色无视聂二的消极抗议,怡然道:

“那圈看不见的护罩能抵御金铁死物,不管穿着、披着,或拎在手里,都能管用,但不害有生。穿着它你能同别人击掌欢呼,能摸小猫小狗,骑马赶路,不用怕他们被远远弹开。”耿照忍笑听完,连同皇衣,敦请风篁如实转给李蔓狂。

邪力一断,三进内众人齐齐瘫倒,血汗俱下。耿照感觉血蛁精元立时又恢复了作用,腹背伤口又麻又痒又疼,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自疗当中,珂雪亦重现晶芒。血蛁精元并非是一视同仁地疗癒全身伤口,耿照腹部的刀伤足堪致命,蛁元便自行集中抢救,恍若有生;而其他在抵御邪力时重又爆开的大小金创,如心口、腰腿、臂上等chu,只有出血略见和缓,并没有收口癒合的迹象。

世上一切之物皆有其极限,蛁元自不例外,能分轻重缓急已属难得,亦暗合天地循环、损则有孚的大道。耿照于此无求,将刀轻轻搁在萧老台丞胸口,潜运碧火功与骊珠奇力,二者同与珂雪产生共鸣,柔煦光华增亮数倍,片刻萧谏纸竟轻咳两声,骤尔苏醒。

胤野对珂雪了解至深,从未见过宝刀的神效能被催谷至此,以萧谏纸的伤势,便能醒转也该是回光返照,却被柔吊了一缕残命回来,还能再支撑一阵,不禁对少年脐间的异华留上了心,若有所思。

萧谏纸神识恢复,只看一眼就明白耿照在干什么,一推锋刃,低道:“别尽干些没用的。先恢复你自己,得有个能站能走的人,了结……此事。”皱纸般的枯掌在刃上按出鲜血。耿照知他心柔如铁,不敢违拗,见刀皇前辈微一颔首,只得将刀板移回腹间。

这一切,该结束了罢?少年心想。

内门院里,西斜的日影映出一条钉于墙底的身形。

重披皇衣的李蔓狂小心走近,并未鲁莽拔出斩马刀。

他是这次行动的最后防线,是耿照终结此战的王牌。只有他身上的邪力能压制三五之境的殷横野,必须确定此僚已彻底丧失反击之力,战斗才告终了。

墙面流淌着令人憷目惊心的血渍,但血量未达到心脏被刺穿的标准。

白发青年骤停,攫刀的瞬间,“上方”近乎三尺的长柄突然朝他太阳穴拍至,拿捏之刁钻巧妙,令他一攫落空,侧头闪避的同时以左掌拍格,爆出“啪!”的骨裂细响,左掌骨轮已遭重创。

而斩马剑几乎是必须用上双手的长兵器。

他身子一歪,余光瞥见长刀是被殷横野夹在腋间钉上墙的,但李蔓狂确定自己正中心脏,问题肯定出在殷横野抓住刀尖的双手——倘若他能亲睹幽魔手与黑色雾丝的能为,那致胜的一击绝不会失手。

可惜实战中没有那么多“倘若”。

殷横野身形微晃,欺至李蔓狂身前——便无“分光化影”,老人的速度和身法仍是世间武者的顶峰——摔掌、抡臂、冲拳,集中攻击李蔓狂的左侧。李蔓狂藉势转,开碑掌劲却使他再度失去重心,迳以右侧肩臂柔接臂鞭,被抽得踉跄歪倒,“帝战三驱”的最后一拳结结实实正中背心,轰得他口喷鲜血,连翻带滚撞上石阶台,才仆倒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殷横野几乎忍不住仰天大笑。

皇衣能挡金铁,却不阻有生。内功气劲等人体所生,仍能穿透这件传自上古的神异护袍,造成一定程度的损伤。不知风云峡的小子们,有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殷横野心想。可惜李蔓狂没去过三奇谷,没能看过古籍上对这件水行衣的描述。

邪能一断,圣源之力又重新开始活跃。他以幽魔手挡住李蔓狂的穿心一击,才有其后使计近战的种种铺排。

殷横野走向挣扎难起的李蔓狂,打算取走他身上的九曜皇衣,然后再折断他的四肢龙骨,留住一口气就好。

这么一来,在李蔓狂生生饿死或重伤致死前,由他身上释放的邪能将会次第杀死方圆数里内的所有生物,包括后进院里的那些个蝼蚁蛆虫,一网打尽无有遗漏,省了他不少事。

其次,在他养好伤、彻底女干纳圣源之力为己用,披上皇衣再次返回以前,没有任何人能闯过邪能禁制,来到此间,这代表往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骧公幽邸将是他的禁脔,舒梦还若藏有什么武功秘笈、稀世珍宝,等若是他的囊中物,无人能够染指。

李蔓狂显然也想到了一chu,咬着满嘴鲜血,奋力翻转身子,打算脱下皇衣,无奈经脉受创,真气、血行双双受阻,难以得遂。

殷横野越想越乐,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声震动檐瓦,行进间随意踢飞地上的残墟断木,打得屋墙崩塌毁损,宛若礮石,提声叫道:

“萧匹夫、耿小子、武登庸!教你们费尽心思,最后还不是我赢!这就叫天收你!却怨谁来?我这便送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活僵尸上路,取走皇衣,叫你们一个个死葬身之地!”眉目一动,对着几chu不同方位连发指气,所向虽空,远在三进的耿照等却能感觉地面微晃,像有什么突然退去一般,聂雨色本已苍白的面色更无一丝血润,追地咒骂:

“妈的,周流金鼎阵破啦!让你们多事!”

余人虽大多不觉,他还是敏锐地察觉以咫尺千里传递玄震一事。刀皇能循施术的蛛丝马迹摸到阵眼,殷横野的造诣与其无分轩轾,邪能干扰一去,登时开窍,以“道义光明指”摧毁了传递玄震的术法通道,这下千疮百孔的“周流金鼎阵”终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应势而开。

聂雨色直想骂娘,却没有能责怪的对象。

计画不能说不缜密,将士用命更不消说,但对子狗是人,还是本领奇高的一个人,战场变化本难预料,众人机变尽出之下,才撑到了现在;若因这些不得不然的应变使网罟有漏,难道能说“不变为好”么?

内门的石阶之下,殷横野终于来到李蔓狂身畔。

李蔓狂奋力翻转身子,仰躺于碎阶崩石之间,将绝大部分的氅衣压在身下。他已无余力将手臂褪出袖管,此法不过是增加殷横野剥除皇衣的困扰,同时延长他在披衣之前,不得不与自己接触的时间;如此近距离地承受邪力侵蚀,常人或可于数息间身亡。

殷横野以怜悯的眼神俯视他,抬起靴子,踩在他那贲起八块结实肌虯、线条刚柔如岩削的瘦薄腰际,看着靴底悬在腹肌上方约两寸chu,再也无法接近,白惨惨的腹部随着他脚底运劲,隔空凹陷出一只靴印。李蔓狂蹙着眉掠过一抹痛楚之色,嘴角汩出鲜血,却没发出一丝声响,冷冷回望,整个人宛若寒冰化成,骄傲而冷锐已极,到得这时都不知退让为何物。

殷横野改变主意了。透过倾圮毁坏的院落,依稀能看见两进之外,耿照正缓缓挣扎过来,他打算就这么慢慢施压,在耿照到来之前,一一碾碎李蔓狂的脏腑,踩得他痛苦哀嚎,在耿小子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耿小子,你来阻止我啊,就像你之前干的那样,哈哈哈哈哈!”披头散发的儒门至圣双目赤红,黑色雾丝饥渴地扑向口吐鲜血的李蔓狂,却被隔于皇衣的无形屏障之外,感应到踉跄行近的披血少年,忽如群蛇抬头,疯狂朝殷横野身后去,模样极是骇人:

“你们还有谁能阻止我,还有谁能来阻止我?哈哈哈哈————”语声未落,蓦地一团乌黑巨影从天而降,一把攫住殷横野擦撞门墙,所经之chu建筑悉数轰塌,几乎将李蔓狂埋在废墟底下,短短绕了个半弧,泼喇一声巨翅扑展,抓着殷横野直冲天际,赫是一头巨型禽鸟!

三进院里众人无不瞠目,见三秋呲哇乱叫:

“乖乖哩个叮咚!刚来了匹大马,现在又来一头大鸟,你们东海道怎么专出这种大玩意儿?什么都大,大得吓死人!”左顾右盼,神色紧张:“有没有大蛇?有没有大蛇?我最讨厌蛇了……不过大螃蟹还行。先蒸上一笼罢,驸马爷,您看怎么样?”

却听一旁武登庸喃喃道:“终于进来了啊。同为天镜原异种,飞禽的灵性,终究不比紫龙驹。”

那猛禽外型虽与耿照见过的略有差异,身躯较小,体色偏褐,压眼的两条金羽也没有那般粗大耀眼,和寻常禽类的雌体一样,因无求偶之必要,模样不如雄性魁梧鲜艳,但毫无疑问与沉沙谷后山所遇的那头,乃是同样的物种。

——角羽金鹰!

他不知七叔放养的角羽雌鹰名唤“逐影”。在沉沙谷时,雌鹰为保护初初诞下的鹰卵,不克赶赴战场,故逃过一劫。但角羽金鹰是极富灵性的物种,雌鹰在沉沙谷的云上盘旋数日,察觉雄鹰的尸体为蛊虫所据,不敢靠近,哀鸣数日方才离去。

至于牠是如何知晓殷横野是凶手、尾随他至此,就算是七叔复生,也未必知其所以然。或是雌雄双鹰心有灵犀,或感应到凶手身上残有主人死前那扰动风云的一剑之气,雌鹰从一开始就试图闯进“周流金鼎阵”,以致在咫尺千里术的沙盘上显现形迹,教逄宫和秋、沐二少看直了眼,堪称闯阵诸方里最奇特的一拨。刀皇在阵内凿开数chu孔眼,雌鹰犹不得其门而入,直到殷横野彻底击破大阵,这才在万里之上窥见仇人,红着眼直扑下来,猛将殷横野攫入长空!

殷横野只觉半身几被箝断,雌鹰的利爪长似钩镰,比臂儿还粗,毫不留情地插入他身子里,剧痛间已不及分辨伤势,若被牠带上云端,只消轻轻甩落,肯定摔得他粉身碎骨,有什么三五异能都没用,忙以“阴谷含神”稳住伤chu,锁限一凝,阻住鹰翅击空,旋即十指气劲齐发,或穿或切,搅得羽毛迸飞,瞬间爆成了一头坠世血凰!

雌鹰嘶声哀鸣,利爪却不肯放,反而吃痛收紧,攀升之势顿止,挟着瀑布般的爆血撞上后山峭壁,与殷横野一路缠滚擦撞,其间指气、溅血不曾停顿,最终撞塌了末进院里的阁楼,坠入三进院里,在地面砸出一只大坑,扬灰泥血溅了众人一头一脸,震劲轰散,几无可立之人、可立之chu。

不知过了多久,残有些许羽根、折得几乎难辨其形的鹰翅“嗤!”一声分断开来,殷横野淋着满头的浙沥鹰血侧身葡匐,按住还插了枚钩爪断肢、肚破肠流的腹部,备极艰辛地爬将出来,曳着血痕爬近一chu堆成梯状的墩墟,本想撑着站起,连试几下不能成功,只能坐在上头背倚墟残,微颤抖着吐气吞息,直到一柄冰冷的薄刃架上颈间。

耿照手持藏锋,并无胜利的喜悦,低头看着重伤垂危的大阴谋家,森寒的眼神里蕴着复杂的情绪。

殷横野已无与他对视逞威的心思,勉聚眸焦,却非一一看过周遭的仇人如武登庸、萧谏纸、胤野等,而是盯着耿照斜插在身后约一臂之遥,焕发着温润光华的珂雪。

他女干收的圣源之力,已无法承担此际肉身的残破,他能感觉黑雾还在,未毁于佛血邪力的部分,全凝聚在他重伤成残的右手五指上,“幽魔手”比前度的任何一刻都要完整具现,连指掌纹路、指甲侧缝等细节都纤毫毕现,就像他是穷极无聊到把手臂涂紫一般,感觉异常真实。

但这有什么用?他几乎想唾骂这只装模作样的手掌。若圣源之力有灵,此刻必定是故作无辜姿态,假装用心修复一只无关紧要的残手,对他周身的致命之伤视若无睹……这是何等愚蠢的敷衍塞责!

他需要珂雪来挽救性命。而耿小子特意换了把刀来,连丝毫机会也不给他。

殷横野暗自咒骂他的精细狡猾。

“你……你赢了,耿盟主。”他微闭起眼睛,自嘲般一笑。“我无话可说。”

“那就上路罢,殷横野。”少年轻道,握刀的手紧了紧。正欲提起挥落,却见他睁眼道:“你杀我不打紧,然而你养父耿老铁和姊姊耿萦的下落,你还想不想知道?”

耿照微怔,料是缓兵布疑,森然摇头。

“留去地府说罢。”

殷横野冷笑。“横疏影有一事,始终瞒你未说。当日她派流影城三总管往龙口村接人,不料扑空,其后起码派了五六拨人找寻,一无所获,怕被你恨上,于此支吾再三,未敢直承。你若不信可问萧谏纸。”

耿照恐为他所乘,没敢托大回头,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叫道:“萧老台丞!”老人嘴唇歙动,出声微弱。一人道:“萧先生说横疏影没提过此事,或恐有诈,莫听他言。”却是武登庸。

他见耿照神思不属,判读唇形,赶紧提醒。萧谏纸对他微一颔首,心照不宣,两人毕竟昔日并肩为战,横扫天下,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耿照恼他提及父姊,勃然怒起,正欲挥刀,忽听胡彦之喝阻:“且慢!这厮所言未必是虚,你且问清楚,不要冲动!”耿照停刀斜眸,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彦之潜入流影城时,欲寻chu落脚,曾向城中人打听耿萦父女,才发现根本没人听过这两人。

本以为横疏影秘密行事,以掩人耳目,待至龙口村整补,才知耿老铁父女已失踪多时,比之日前连夜搬走、不知所踪的村头葛家,早了数月不止。流影城多次来人打听,村人以为是高昇七品的耿照所遣,感慨耿老铁无福之余,亦有一丝宽慰。耿家父女若被横疏影接走,何须派人来问?

耿照刀刃一摁,没入殷横野颈间分许。“说!我父亲和姊姊人在何chu?他们若有差池,定将你碎尸万段!”

殷横野吃痛昂首,“嘶”的一声咬牙笑道:“非在我手里,我也是扑空之后,才猜测是何人抢了先。你立下誓言,绝不杀我,再将珂雪奉上,我即告之。我毕生信守承诺,无有相违,相信奉兄可为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