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弦二人悄悄翻出院墙,沿幽暗chu疾行,要不多时,便来到了旧梁门。
越浦循水道进出的城门,也有夜不落闸、执火进出的,但像旧梁门这种旱门日落便即闭起,更无行人往来,连守门的军士都是三三两两,较余chu散漫许多。
两人匿于暗chu,见四下无人,弦子解下腰间飞挝,耿照运起碧火神功,轻易抛过墙头,只发出极轻极细的一声“铿”响,试了试挝钩牢固与否,才分次攀上,缒出城墙,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越浦,直薄巡检营外。
“我要借两匹快马。”面对深夜无预警出现的上司,罗烨显得不慌不忙,命军卒备好马匹,亲自送二人出营地,却未多问一句。
耿照与他心照不宣,点头致意,偕弦子扬鞭策马,一路往北,到朱城山下的王化镇时,已是第三日傍晚。
这回与前度离开时不同,毋须迂回躲避追杀,也无暴露行踪之虞,两人专拣驰道大路行走,与递金字牌的驿差也差不多了;饶是如此,也在中途的客栈换过几次马,抵达王化镇之际,马匹已累得口吐白沫,难以续行。
两人在客栈稍事歇息,待太阳完全下山,镇上几无灯火,才接着行动。“你在这里等我,”耿照对弦子说。“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并不危险,带上你却不方便。你在客栈里等我,天亮以前我就回来。”弦子说什么也不肯,执拗地与他一同换夜行衣,对他的解释充耳不闻。
但,耿照也有无可退让chu。
“我要去找养育我的那人,问他为什么要把我变成这样。”他看着少女平静无波的眼睛,直到两人视线交会。“记不记得在风火连环坞时,你说过我很奇怪,好像不是我,而是变成另一个我?”
“……嗯。”弦子总算有了反应。
“你的直觉是对的。那个,并不是我。”耿照牵起她微凉的小手,轻比着自己的额头。“他们在这里,养了头怪兽,但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问个清楚……这件事我只想一个人做,你明白吗?”
弦子没有作声。
耿照追着她飘移的目光。“我之所以带你来,是因为我知道我违背了我们的约定。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但在莲觉寺时,我差点就回不来了。所以你现在不信我,你是对的,我能平安回来全是运气,运气再坏一点点,我就会死在阿兰山上。
“我不是成心骗你,但你现下不信我,也是理所当然,我不会说你不对。你可从此不再信我能保护自己,跟我到天涯海角,万一我死了,你也能随我同去;或者再给我个机会,让你可以重新相信我。你想跟你能信任的,还是不能信任的我在一块?”
少女浑身一震,置于膝上的双手捏紧裤布,以致白皙的手背浮现淡淡青络。
“养育我的那人,他也该有一次机会,所以我必须听他亲口说,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对他来说,又算是什么?”耿照望着她。“或许他的答案我完全无法承受,但不问个清楚,我没法继续往下走。我不想不信任他,我没有办法,在心里装着个无法信任的人。”
弦子抬起头来。
“在这里等我,天亮以前我就回来。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好。”
◇◇◇
长生园对耿照来说并不陌生,他经常在梦里看见。
即使遁入虚静之内,以“思见身中”的方式练功,耿照总是选择在蔓草丛生的荒园丬角,就着那块充作柴砧的半截残干,先将竖起的枯柴削成整圈篾束,就像这么多年来他陪木鸡叔叔做的那样,然后才习练无双快斩、霞照刀法等,从无一日间断。
然而现实中的长生园,在他离开数月之后,已和记忆里的模样大不相同。
柴扉半倾、竹篱破落,屋前的泥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还未凋尽的冬末残叶,屋后小园里的杂草不止抽出新芽,都长到膝盖长短了,明明入冬前他还整过一回的──山坳里夜风旋流,吹得茅草屋前的破门板“啪搭、啪搭”胡乱抽动,耿照记得屋里有个铁箸拗成的小钩扣住才是,除非屋里没人,无法从内侧扣锁,才得这般荒湮破落的模样。
从越浦到朱城山,不惜畜力,驰道长驱两昼夜,勉强可抵;人快不及马,比长力却有过之,高手运使内力、施展轻功,更胜名驹。耿照沿途估量了一下,若是舍弃马匹,纯以碧火神功奔驰,一昼夜间仍稍嫌勉强,再加半日则绰绰有余,只是老人跛脚断臂,不知还有没有轻功?
他的记忆就像一帧帧的图绘,只消遁入虚境之中,便能取出观视,无论他记得与否,俱都过眼不忘。然而世间并无万全之法,耿照的记忆图库,也以受传“夺舍大法”为分水岭,之后新得的记忆片段,较易于虚境中搜索查探;在此之前的,就像胡乱塞在屉柜深chu的杂物,寻找就等于是重新整理一遍,可不是说干就干的等闲事。
自从省悟“高柳蝉”的身份后,耿照便下意识地逃避忆往,如今思来,居然想不起七叔打铁,乃至行走坐卧的模样,无从判断他到底还余几成功力、还能不能运使武功。
──以近日姑射在三川地域之活跃,身为核心的“高柳蝉”总不好隔岸观火,待在一昼夜间难以往返的朱城山上吧?
这么一想,屋内无人似也不奇怪。
耿照手推门扉,在“蜗角极争”的精密运劲之下,原本被风吹得咿呀乱响的门板,居然无声滑开,稳稳停住。
月光划开了幽暗的茅屋内室,长发披面的枯瘦男子就仰躺在竹椅上,敞开的衣襟里胸骨嶙峋,毫无光泽的肌肤在月华下宛若豆脯,白得不带一丝生气;若非单薄的胸膛久久略有些微起伏,看来便与干尸亦无两样。
“木鸡叔叔还在”这件事,莫名地令耿照感到欣慰。
或许……还有什么是真的,并非全透着假。屋里比外头干净许多,看得出有人悉心照料,木鸡叔叔身上的衣衫也都是干净的,嗅不到腐败食物或粪尿的臭气。姊姊──他想的自然是横疏影──虽不知七叔的身份,看在自己的面上,毕竟安排了可靠的人来照料木鸡叔叔。
耿照跪在竹椅旁,抚着黑发男子干燥微凉的手指,就像小时候他常做的那样,不觉出神。当察觉时,骚动已到了长生园下的山道间。
──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