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这人疯了!我……我怎会到现在才发觉!
鬼先生惊恐起来,忘了伤势沉重,用尽气力挪退,哪怕离那张黝黑面孔再远一寸也好,猛地扯动伤chu,痛得晕厥过去,再未稍动。
耿照沉默地端详着,冷不防出手,闪电般封了他周身几chu大穴,忽尔抬头,恰迎着皇后娘娘的一双盈盈妙目。阿妍三分迷惑、三分出神地凝着他,全没想到这名少年会突然抬头,吓了一大跳,不禁伸手抚颊,忍着尴尬轻声道:「你刚才那番话……说得真好。能有教恶人这般惧怕的世界,就好了。」
才发现自个儿的脸颊滚烫得吓人,沃腴高耸的胸膛里扑通扑通地跳着,有些难以喘息。她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有过这种脸红心跳的感觉了。
耿照垂首道:「臣胡言乱语,请娘娘恕罪。」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阿妍的识见教养毕竟非同一般,定了定神,正色道:「我觉得你说得很认真,说不定连怎么做都想好了。恁佛……恁那恶贼石更猾狡诈、舌灿莲花,也被你的气势所慑,本想说些恐吓人的恶毒言语,竟给迫得晕死过去。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想知道。我想看看……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说得诚恳真挚,尽管无心使媚,不知怎的俏脸却隐隐放光,仿佛极是憧憬向往,更添几许醉人丽色。
耿照没想到娘娘会如此折节求恳,想了一想,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人们总说『除恶务尽』,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若不将恶人杀光,即须时时提防,唯恐这些人不改过向善,唯恐恶徒们存心报复,镇日提心吊胆过日子;活得这般憋屈,谁还想做好人?既然没得选,还是将坏人全杀了罢。」
阿妍想了一想,总觉此说怎听都像反话,似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乍闻没什么不对,如佛子这般恶徒,要说能感化改过,阿妍自己都觉无稽,表面上无不合于耿照言,但就是无法直率地点头附和,只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
「说穿了,」
耿照淡淡一笑。「与黑帮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无有不同;行此泯灭天良之举,出发点不过是胆怯罢了。因为惧怕报复,不肯时时吊着心尖谨慎防备,索性杀了,一了百了。」
阿妍浑身剧震,忽有种被人戳穿用心的悚棵感,继之而起的却是汗颜。
「若……如若不然,」
她颤声道:「我们该如何chu置恶人,才是正道?」
「当惩则惩,当纵则纵。」
耿照肃然道:「无论有无恶人,无论恶人会不会回来,我们原就该谨慎防备。因世上本无万全策,许多事端赖时刻不懈的努力方能维持,故久安之世军备废弛,往往引发亡国之祸,非是祸患摧毁了军备,而是苟安废弛滋生了祸源。」
一指昏迷的鬼先生:「我主张杀他,只因他之罪,须以命抵偿。但杀了他,难道灾祸便能结束?这厮来自一阴谋组织,背后尚有黑手操弄,若以为杀死他便能免于威胁,阴谋家可要乐坏了。
「我之所以不惧,盖因无论这厮是死是活,我都将继续追查下去,务求水落石出;若一人之力对付不了,便借他人之力以破;江湖之力chu置不了,就设法借用更大的力量,如朝廷或藩镇。
「破了这个组织,我还要发掘其源头;找到源头,我还要追究成因!待这支毒脉再无刨挖chu,便寻下个毒瘤,究其本源!一边除恶,一边守望,如军队戍边、学堂育子,非为某种短暂的、一旦消失便无著力chu的标的存在,而是一生都将如此。世上已经有人这么做了,南陵游侠便是这样;只是,我想要的是更强大、更有组织的力量,能抗更大之恶。」
阿妍被他淡然却坚毅的口吻所撼动,明白这并不是少年人天真稚嫩的理想,而是某种决心,如开山填海,看似愚鲁,却须过人的觉悟方能拥有这等目标,遑论完成所需的坚持。最后成就伟业的,往往就是这种人。
「但……你会累啊!」
良久,她才轻轻说道:「历史上的开国之君,多数都抱持济世救民之心,投身抗暴建国的志业,但最后能维持本心的,你以为是多是少?说这话兴许会掉脑袋,便算上我朝,可说一个都没有。你的守望能持续多久?便成帝皇,也可能变得腐败、勇气衰颓,到了那一天,你一样会想『除恶务尽』,消极看待一切,恐惧受报复突袭,成为盛世里废弛的刀兵;你壮年时的伟业越成功,老来便越腐化,只因你一手建立了足以成为温床的安逸与太平。」
耿照连想都没想,只摇摇头。
「皇帝不能守望。你会用一匹老马,充当战马么?塾里的教书先生,老到眼都不能见,能教孩子读书写字么?永不松懈的工作,需要永不断绝的新血,将责任经验连同权位,交给正值巅峰的适任者,由他们继承志业。只消守望之人,永远比恶人更年轻强壮,也更坚毅果敢,我们为什么要害怕?」
这……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但阿妍被他澄亮热切的眸光注视着,不仅全身无法动弹,连想转开视线亦不可得,胸口怦枰直跳,难以自己。
少年的话语令她深深羞愧:占着权位不放,待身心老朽勇气衰退、只能以恐惧面世的,可不只是帝王家而已。小至乡里仕绅,大至朝堂院署……这个世道,大家都做着差不多的事,因此益发混浊,终无可救。
耿照简单地做了结论。
「法不必苛,执法不懈可也;国不求祚,治国无私可也。」
阿妍虽言「人后不必拘礼」,毕竟是皇后之尊,他没打算教训天下母仪,只抱一丝期盼,希望娘娘将人交给自己chu置。
「此人有三种身份,一是琉璃佛子,一是江湖名门之后,这两种身份都足以让他逃脱制裁。」
他并未特意斟酌字词,打算用最明快的说法,让阿研了解其中关键。
「把他交给我,我能追查他的第三种身份,也就是造成流民死伤的阴谋元凶。我会追根究柢,直到将这条毒根全刨出来为止。今夜之事毋须声张,我将全力为娘娘遮掩,并阻止恶人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