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
符赤锦身上本携有伤药、水囊,弃儿岭上被聂冥途瞎缠夹一阵,那只小巧的羊皮薄囊不知遗失在何chu,眼见老人呑咽困难,顾不得礼数,将药丸嚼碎了和着香唾,吐在掌中,徐徐铺喂。薛百滕服下药唾,咳出些许血沫子,涣散的眸焦渐渐凝聚,忽然笑道:“妳……妳小时候生病,不肯吃药,我曾……我曾拿稀蜜和药末喂妳,便似这般。妳……妳爹说大夫吩咐,病中不可食甜,我说:“那也容易,我打到他改口,也就是了。””符赤锦眼眶一红,险险掉泪,强笑道:“哪有这样的?这事我不记得啦,那时还小罢?”
老人勉力一笑:“年纪大了,不记近事记远事,等妳再大些,慢慢便能记起。妳小的时候,可鬼灵精了。”
自岳宸风入主五岛之后,两人再不曾这样说话,但符赤锦清楚记得幼年时,她与薛公公是很亲的;抱着老人渐渐失温的身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助与彷徨油然而生,忍泪含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估计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待老神君养好伤,再细细说与我听。”
薛百媵艰难地动了动下颔,似是摇头,缓过一口气来,打起精神道:“我有些事,要趁现在告诉妳,要不有个什么万一,我死不瞑目。”
将在荒林里遭遇魔君、受他暗示而悟之事,扼要地交代一遍。
符赤锦听得杏阵圆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蓦地想起适才众人与恶佛交战,漱玉节奋勇当先,分持食尘玄母,架住了恶佛的攻击,替众人争取些许喘息之机,久战无力仍不肯退,千钧一发之际,是薛百膳挺身替她挨了一记,才受如此重伤,心想:“骚狐狸是何等人,岂有舍己为人的道理?这是……这是借刀杀人的毒计!”
思之背脊生寒,咬牙道:“恐怕她也知风声走漏,才故意引你……老神君,你中计了啊!”
老人淡淡一笑。
“没奈何,但教她一天还坐在宗主的位子上,老夫便须为她舍命。明知是计,却无第二条路可走。”
剧咳一阵,低声道:“我……我若有什么不测,烦……烦妳为我照看琼飞,莫教……莫教漱玉节害她。”
符赤锦强笑道:“莫胡说!你……你不会有事的。琼飞这个麻烦精,谁能照看得了?你是她阿爷,可不能这般不负责任,须得长命百岁,自己多费心。”
老人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话既出口,符赤锦总不能眼睁睁弃琼飞于不顾,略略放心,闭目调息运复。
场上少了薛百塍,战况更加吃紧,染红霞等三人只能在外圈游斗,谁也挡不了恶佛正面一击。
媚儿对腹中阳丹所知有限,每回出手,总是头一击威力宏大,浩气如升,彷佛南骊武祖再世,足堪灭却千魔;然而阳丹所聚,却被她一下放完,虽能自行调运,总不免费些辰光,于是第二招、第三招……威能迅速消退,转眼又回复原本状态,媚儿也不以为意。
“……一会儿状况好了,就顺手啦!”
她总是这样自我安慰,却不曾去深究过这个“顺手”其实是有周期、会循环的,反正一上阵先使杀手锏,一合干不掉的,多打片刻总能解决。
她长期chu在这种误判己身实力的情况,只记初出手的烜赫之威,不免生出“我好像有点厉害”的错觉,对上发狂的恶佛,不停地寻找出手的机会,以期能一击将他撂倒,以致险象环生,须得染红霞频频救援,才未折于铁拳之下。
如此一来,主导攻势的是力量不足的媚儿,而膂力极强、适合主攻的染红霞反成了从旁打救的后援角色;唯一能以利刃格挡巨汉的漱玉节,自薛百媵伤退,始终在最外圈游走,绝不涉险,尤令宝宝锦儿恨得牙痒痒的。位置错乱,调遣失衡,战局的天秤正迅速倾向一侧,只消恶佛一击得手,至少也是两人倒下的局面。
雪艳青虽不通世务,比武较量却是她最擅长的领域,看出三人极是不妙,犹豫片刻,点头道:“那好,我们先制服了恶佛,再计较不迟。”
见恶佛铁拳抡至,染红霞脚下踉跄、避之不及,也没管鬼先生如何响应,虚危之矛穿入战团,稳稳接过恶招狞势。
“玄嚣八阵字”的地字诀一门,其力刚强,足以与恶佛一斗。然而,发狂状态的恶佛,力量较之平日,岂止倍增?雪艳青柔扛攻势,也不过就是接下而已,匀不出还手的余力,染、媚二姝见状齐齐抢上,两攻一守,终于止住溃退,重又陷入胶着。
这正是鬼先生梦寐以求的局面。
若漱玉节加入战团,全力抢攻,纵不能无血制伏恶佛,最终也能保住胜利,立于不败之地。但他深知这名黒岛毒妇的脾性,藉势重伤薛百縢,她的目的已达,没有天大的好chu,休想她以身犯险。
这样一来,雪艳青等必与南冥恶佛僵持不下,既无法罢斗,也难取胜。鬼先生正好乘机施为,以迅捷无伦的天狐刀配合思首玄功,见缝插针,一一将四人放倒,就如废驿当夜那样────不知不贺冏,鬼先生开始以励武的思维,来。待“七玄混一”一事。
先前在这里,他与祗狩云“交心”的那番恳谈,其中未必无肺腑之言,但最终连蚳狩云也叛了……不,或许从一开始,那老虔婆就不曾被说服,伏首贴耳的恭顺姿态不过是为了等待机会,恰如此际。
────既然劝服不了、设计不了,也只好诉诸武力了。
就像岳宸风镇压帝窟五岛那样。鬼先生也备妥了另一套脚本,在怀柔、乃至威胁利诱以外,还有其他成事的选择。下定决心的剎那间,黑衣青年松了口气似的,嘴角微扬,眸光烁亮,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人哪,还是得做自己擅长的。违心就最不好了。
他提着珂雪宝刀,越走越快,落足却轻如猫步,竟连些许声响也无,背对他的南冥恶佛眼耳汩血,不知还余几分清灵,自无所觉;染、雪等三姝纵以余光瞥见,碍于须全力应敌,根本匀不出心思旁顾,连符赤锦大声示警亦难以入耳,遑论提防暗算。
漱玉节看似仍在外圈游走,却悄悄拉开距离,也不理宝宝锦儿叫骂,铁了心作壁上观。鬼先生头个要放倒的是“鬼王”阴宿冥,其役鬼令神功时灵时不灵,威力忽强忽弱,却是唯一自正面打穿恶佛防御的路数,留着他极不稳妥。接下来,则按染红霞、雪艳青、恶佛……的顺序为之,正所谓“鹬蚌相争”得利的终究是────“你就这点出息,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汝父?”
声音近得像是贴耳呢喃,鬼先生心念未动,身子本能生出反应,珂雪刀回身一扫,却只劈开了祭殿中干燥微冷的空气,哪儿有半个鬼影?自武功大成以来,只他神出鬼没,几曾有人在他面前装神弄鬼?鬼先生挥了个空,不敢冒进,横刀当胸,摆出守御架势,暗忖:“这是“分光化影”么?不可能,当今之世,三才五峰俱已凋零,江湖不闻久矣!便是凤翼山“那人”再渡红尘,决计不能悄无声息……是了,此法定是“传音入密”只是来人修为高我太多,才得这般隐密。”
这也在他的意料之内,露出一抹狠笑,扬声道:“哪位高人莅临指教,不必藏头露尾,还请现身一见!”
“什么藏头露尾的?没礼貌!我一直在这儿,是你目瞽如盲,睁眼不见。”
银铃般的笑语声飘来,正是自望璺顶端的祭殿入口发出,只见那盏绘着桑木阴“建木”标记的白灯笼一路摇下,持灯的却非身穿银袍的妙龄女郎,而是一名容貌奇丑的银发老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