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五十折 弥恨洗冤,孰轻孰重(2 / 3)

妖刀记 默默猴 6704 字 2022-12-12
请收藏本站,并多收藏几个备用站点:

这般光景耿照甚是熟稔,横疏影的书斋、卧室长年都是这样,忙于政务的女子同时还要维持外表光鲜亮丽,个中辛苦外人实难想像。况且比起夏星陈的闺房,这儿非常好了,她那才真个叫惨不忍睹,谁看了都不好意思说郁小娥。

房里什么都有,就是不见染红霞。耿照强抑焦躁,翻着屉柜几凳找暗门,可惜从外观看来,这宅院本无设置密室的裕度,至多布置些镜觇之类,将房内动静传回黑蜘蛛的密道中。

他不肯放弃,正要掀开床板,心头忽生异样。随着内力枯竭,碧火功凌驾寻常内功的五感优势,只剩以内息改变眼瞳构造、日积月累而得的目力未失,听觉受的影响则最为严重,不能运使功力之时,双耳所能觉察的范围、程度等,几与过去未练碧火功时无异。

而先天胎息的感应却是若有似无——并未完全消失,也无法如过往般,将感应的触突铺天盖地撒出去,纤毫毕现,滴水不漏。他在半琴天宫能察觉到苏合薰的存在,却无法确切指出“藏在何chu”,即为一例。

但即使如此,耿照的耳力目力本就远超常人,往断肠湖送剑之时,于雨中察觉妖刀万劫的存在,甚至还在武功远胜过他的染红霞之先。此际佐以一丝淡淡灵觉,仍是抢在来人前头,感觉到对方已至;由极细极微的跫音衣响、呼女干温泽推断,他甚至知道来的是谁。

(糟糕!)

耿照不及逃跑,心念微动,抢在来人之前起身,一掸袍襟,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推门而入的郁小娥。

郁小娥正低头寻思,岂料抬眸便见思虑里的那人,还以为眼花了,眨着一眸盈盈秋水,居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看来人走运时,当真挡也挡不住。我正可惜着,怎就走脱了你这么个宝贝,没想又送上门来啦。”

这话有戏谑有揶揄,既轻佻又隐带一丝威吓,似是游刃有余,耿照却留意到她本要跨过高槛的绣鞋闪电一缩,将娇小的身子留在门牖外,明显是有几分忌惮的。

当日在莲觉寺,耿照接连斩杀冥浑尸老、大头鬼与五名鬼卒,从集恶道的刑台上将她救出的画面,郁小娥迄今未忘,说不上感恩戴德,而是余威犹烈,牢牢印在心版上。在她看来,内功惊人、手持异刀大杀四方的“恩公”,不啻是鬼先生级数的人物,她早绝了报女干功之仇的念头,在瓠子溪畔见他身受重伤不省人事,才会喜出望外,以为是天意使然。

依郁小娥原本的盘算,挑了他的手脚筋,再慢慢研究怎么女干干他一身浑厚的内力、拷掠出刀法武功的秘诀来,固是妙绝;诱使盈幼玉那蠢丫将人提进天宫,不管最终是谁撂倒谁,于她只有好chu,没什么坏chu,指不定还能逼出姥姥,亦是一着好棋。

但她并不想在四面无援的情况下,独对神智清醒、行动自如的这个人,尤其是她刚刚才知晓他最近干下的丰功伟迹。郁小娥捏紧掌心里的水精召铃,若有什么万一,还能唤苏合薰代挡一刀,争取时间逃出小院,叫醒定字部众人齐上。

只有“恩公”心里清楚,此际莫说郁小娥,随便哪个毛孩拿根筷子,不定都能将自己摆平,所幸郁小娥一来不知,二来似还留有莲觉寺之余悸,能否安然脱身,就看唬不唬得住她了,面色一沉,虎声质问:

“人呢?你藏到哪儿去了?”

郁小娥忍俊不住。“你这样会害我以为,是我闯进了你的地盘,周围全是你的人,只消你发一声喊,我便跑不掉了呀。”耿照从没这么恨过她不是漱琼飞之流的脑残,只好更加卖力演出,眉心揪如包子一般,吊起两眼,冷哼道:

“……不知你的人比起集恶道众鬼来,哪个要厉害些?”

今日不比昏迷间被抬入谷,郁小娥忌惮他的刀法内功,没想过柔碰柔,咯咯几声,故作娇态:

“可惜你武功再厉害,总不能将冷鑪谷掀翻过来。找不着二掌院不打紧,要惊动了八部分坛,天罗香倾巢而出,便是蚁群也能咬死狮象,何况是蜘蛛?你说是不是,典卫大人?”

耿照陡被叫破身份,面色丕变,这下倒不是作伪。却见郁小娥从袖里摸出那张陈纸,小心翼翼打开,怡然道:

“我说呢,区区莲觉寺的小和尚,怎有这般武艺!典卫大人既能接连杀败鼎天剑主和文武钧天,怕对集恶道还留了一手,未显实力。”纸上绘着耿照的图像,却是赤炼堂大太保雷奋开当日传遍水陆各大码头的悬红。

那图虽是仓促印就,却描得维妙维肖,未知是出自何方能工大匠手笔。只是耿照在流影城时并未削发,图中仍是挽髻束巾的模样;下山数月间屡经风波,心性早已不同既往,此际面相也无画里的那股子朴拙稚气。

郁小娥蜗居冷鑪谷,对谷外事漠不关心,瓠子溪初遇耿、染时,未将二人与轰传武林的论法擂台想作一chu,只道老天有眼,将女干走大半内力的仇家送了回来,教她清清这笔烂帐。

直到鬼先生出示悬红,又提及三乘论法一事,郁小娥才惊觉自己拾获的这双男女简直奇货可居,把染红霞当作门主的替身送出,等若以金代铜,完全抹煞了染二掌院自身的价值。

她并不打算这么做。交易的条件须得重议,非是一记《玉露截蝉指》第四层便能揭过。但比起染红霞,被她兜入内四部欲害盈幼玉的耿照,毋宁是此际更为紧要的关键。

鬼先生仿制的金甲尽善尽美,若非云静曾偷偷告诉过她镌刻一事,再给郁小娥十只眼睛,也看不出胫甲的真伪。况且着甲不能不加里衬,塞入棉革,谁还看得出有无字刻?

鬼先生自以为从她口里得到线报,殊不知真正套了话的,是郁小娥。

伪甲已臻完美,破绽有等于无,鬼先生的目的非是除弊,而是真甲——或说甲内的镌刻——自身。这也能解释何以门主甲不离身,平日绝少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字刻。

云静没告诉她那些字代表什么意义,直到她莫名走入禁道、自此消失踪影前,她们都没再谈论过这事;为她点出一条明路的,仍旧是鬼先生。鬼先生总以糊纸面具示人,代表其身份广为世人所知,不得不以假面示人;通常这样的人,都很有权势,虽然追求至高的权位永无极限,但郁小娥不以为金甲所藏与权势有关。

其次是财富。金环谷金碧辉煌,坐拥银钱钜万,同样求利无有餍足之日,然而押富贵于一副铠甲,就算甲中有宝藏图,未免舍近求远。以利滚利,更有效、更保险的门道比比皆是,鬼先生绝非是这种幼稚无聊的浑人。

更何况,坐拥金甲十数年的天罗香,从没在这两件事上得过益chu,教门的财富与版图,是靠蟏祖率众护法教使一刀一枪打回来的。金甲中若有权势财宝的秘密,何须如此艰辛?

剩下的,也只有武功了。

鬼先生武功高绝,连他都觊觎的,必是足以纵横天下、绝无敌手的盖世武功!

郁小娥几乎能想像自己披挂金甲、手持蛛杖,立于阶上接受群姝俯首欢呼的模样,连一向高高在上的盈幼玉孟庭殊,乃至姥姥,都必须恭恭敬敬跪在她的脚下,受她郁小娥的驱策——

眼前这名男子,正是梦想的开端。

“你想要你的染二掌院,有比杀进杀出更好的法子。”她露出一抹谄笑,眼角眉梢俱是春情,说不出的诱人。耿照知道她要说什么,决定进一步施加压力,将她逼至绝境,猛然踏前一步,恶狠狠道:

“口胡————拖延时间,也救不了你!说出二掌院的下落,我留你全尸!不然我就杀爆你呀!”

郁小娥面色丕变,“唰!”翻出指爪,摆出接敌态势,却见耿照动也不动,一张黑脸绷得眼歪嘴斜,果然就是一副杀人太多、杀坏了脑子的模样,当日在莲觉寺的恐怖记忆浮上心版,心尖儿一吊,紧张竟不逊于直面鬼先生,强自收束心神,慢慢松开爪势,和声道:

“典卫大人,你若要用强,小娥兴许奈何不了你。但我派在二掌院身边看守之人,却会在第一时间内切断她的喉管,大伙儿一翻两瞪眼,谁也得不了好chu。”

耿照心底失笑:“除非你早料到我会来,否则谁下这种既危险又毫无意义的命令?吹牛不打草稿!”使劲撑大鼻孔气虎虎道:

“翻你娘亲!”

怒极则心乱,果然郁小娥一见他挤眉瞪眼,又多几分把握,怡然笑道:“我是不愿,非是不敢。但比起二掌院,有一样东西我更想要,典卫大人若为我取来,美人自当双手奉上。”

“你要什么?”他凶霸霸地问,忍着面部肌肉的酸疼,只盼郁小娥莫看穿是虚张声势。那些成天喊打喊杀的人也不容易,若无扎实训练,怎能维持这种凶神恶煞的表情?

“门主的金甲。”郁小娥见他双眼瞪如铜铃,只道自己一针见血,戳中他不可告人chu,惊骇太甚,才露出这般夸张的曲表情,赶紧乘胜追击。

“我不问你是如何取得,要换你的二掌院,拿这套甲来便能如愿。典卫大人要快,明儿月至中天时,你的美人儿便不在此间,便拿十套金甲来,也再没半点用chu啦。”

耿照扩张至极的面团脸忽然一缩,皱眉扁嘴,深深绷出老猴儿般的法令纹,极慢、极慢地挑起一边眉毛,阴恻恻道:

“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听说姥姥门主皆不在,冷鑪谷难以进出,你不过是想变个法子将我送走,我有这么蠢么?口桀口桀,我还要再听多十句鬼扯呀!”末两句瞠目低咆,鼻孔大张,宛若踩了捕兽夹、疯犬伤症发作的松狮犬,只差没摇头吐舌,甩出几十两白沫子。

“……这人到底说什么?”郁小娥都听懵了,心头一凛:

“看来他不当和尚之后,性子越发暴戾,不仅面目狰狞,连话都不大会说了,肯定是逢人便踩、踩完便杀,杀了太多人,脑子都坏啦。我得赶快安抚,免得他杀性暴起,反而难办。”劝道:

“典卫大人多心啦,我不要你的美人,只要金甲。我请人送大人出谷,明儿子时,我带美人在禁道出口chu恭候大驾,咱们一手交人,一手交甲。你看这样……好是不好?”摇了摇水精铃铛,要不多时苏合薰即至,郁小娥端起架子吩咐道:

“你带这位大人出禁道,不得有误。典卫大人,明儿子时,切莫耽误时辰。晚了,小娥也帮不了你。”耿照歪着脸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大踏步随苏合薰离去。

郁小娥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松了口气,一抹额汗,喃喃道:

“果然是换得位子,便换了脑袋。他以前说话做事还挺正常的,成名之后,居然成了这副德性……那牛皮脸也太厉害了!”心想为官果然大不易,要她牺牲美貌钻研这功夫,那是万万不能了,日后执掌大权,恐怕得挑几个有天分的丫头练上一练,用以应付官场,打成一片。

耿照偕苏合薰重回密道,忙不迭以手扭脸,活络血路,连嘴都歪了。“……再不离开,怕要中风了。这坏人怎么这么难当啊?”重掴几掌,好不容易才把嘴巴眼睛复位。

苏合薰停下脚步。耿照注意到密道再往前便岔成了两路,明白她的意思,正色道:“苏姑娘,我心意已决,姥姥那厢烦你代我说一声。我取了金甲便回来,绝不逗留。”

苏合薰犹豫了一下,低道:“我能找出染姑娘藏在哪儿。”

耿照摇头。“明天子时以前么?太难了,我不冒这个险。记不记得我劝你别卧底时,你是怎么说的?我现下想的,与你一般无二。我需要你帮我安排一条退路,把人换回来之后能安然退走的,这事只有你能帮忙。先谢谢你了,苏姑娘。”忽想起一事,凛然道:

“是了,你有瞧见鬼先生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么?”

苏合薰沈默以对。耿照略感失望,却不意外:鬼先生身法超卓,苏合薰便是紧接着追上去,都未必能跟牢;先后出发,断无后发先至的道理。正这么想,低头却对上她透出面纱的清冷眸光,苏合薰接下来所说,直令他不敢置信。

“……但我知道她是谁。”女郎轻声道:

“我认出脚上的链子了。”

◇◇◇

江湖人常说,“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因此,当翠十九娘率领大队人马赶到挂川寺后、隔着几条老旧巷弄的大杂院之时,距擒捉紫灵眼的任务惨遭失败已整整过了五天。

经此一役,咸信符赤锦已将游尸门的根据地,转移到朱雀航的大宅子里,五日来她连一步也未踏出大门,之前耗费心血搜集的路线情报算是打了水漂。饶是乌衣学士数算极精,眼下已派不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