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二折 谁曰五绝,庄筌暗入(2 / 3)

妖刀记 默默猴 6301 字 2022-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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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照心想:“小小牧童,竟也如此好学不倦。五绝庄果是朝廷教化之地,风气淳厚。”他是农村铁匠出身,读书不多,平生最敬好学之人,不觉微笑:“我找马车和姑娘。你若是看见马车,还请同我说一声。”

少年打量了他几眼,又看看后边的弦子,点头道:“知道了。”一双睡眼惺忪的无神眸子却颇有戒心。

怀疑生人乃人情之常,耿照不以为意,细辨地上的轮辙痕迹之后,与弦子并辔朝山上的庄园骑去。奔出数丈,却听那少年圈口大喊:“喂,官老爷!你们不是要找姑娘么?庄里可没什么姑娘。”

耿照勒马回头,鞭梢往地下一指,笑道:“可马车往庄里去啦!你看见姑娘跳车了么?”

少年愣了片刻,怔怔摇头:“没看见!”

耿照哈哈一笑,对他轻挥马鞭致意,“吁”的一声掉转马头,继续前行;身脸不动,低声对弦子道:“他不想让我们进入五绝庄,必有古怪。”

弦子轻轻颔首,回道:“我盯着他。”白皙透红的掌心里掠过一抹光,已悄悄将那枚水磨小圆镜拏在手中。镜中那少年兀自看书,一路骑着老牛摇晃而下,既未改变路线,也没有施放火号信鸽之类,直到山脚边上一转,小小的身影才消失在一片碧油油的田畦之外。

两人来到庄院附近前,见大门深锁,门上黑漆斑驳,似乎颇历沧桑。檐下高悬着一块“五德威服”的横匾,阳刻的大字泥金泰半褪去,连四角的红绸扎花都成了不紫不靛的酱缸陈色,看来“家道中落”的传言确实不假。

马车的轮迹没于乌沉沉的庄门之后,符赤锦的确是进了五绝庄没错。

五绝庄的五位当家都是军旅出身,庄园也盖得如堡砦一般,从檐头的角度判断,墙后必有踏脚的平台,墙上每隔丈许留有一chu觇孔箭眼,揭开活盖便可窥探外头墙下的动静,必要时可架弩射箭,又或倾倒沸水热油等,完完全全就是堡垒女墙的设计。

但此刻整片白墙却是悄静静的,毫无声息,从墙头蜿蜒而下的茂密爬藤攀住了大部分的觇孔活盖,就算墙后伏得有人,只怕也是睁眼瞎子一个,什么也看不见。

耿、弦二人远远便下得鞍来,将马牵到林中系好,以免惊动庄内之人。正沿着围墙潜往后山,打算找一段僻静无人的院墙翻进去,忽听前方一阵窸窣,两名挽着提篮药锄、农妇打扮的女子从林中钻了出来。

当先的那名女子“哎哟”一声低呼,回臂护着身后之人,低声叱道:“你们是什么人?在此鬼鬼祟祟的做甚!”声音虽不甚响亮,倒是颇有威严,措辞口气都不像是寻常的乡妪村妇。

耿照心想:“她倒无口音,是东海本地人氏。”亮出腰牌,沉声道:

“朝廷办事,轮得到你等啰皂!本官问你,你们可是五绝庄的人?”

那妇人肌肤黝黑,猛一看约莫四十许,生得眉眼端正、琼鼻小口,只可惜面带愁苦,唇边眉角略显低垂,以致风姿大减;然而身段却有如二、三十岁的青春少妇,又因长年下田之故,既有成熟妇人的丰腴,腰腿chu却曲线宛然,鼓胀胀的肌肉线条似还充满了骄人弹性。包头的布巾下漏出一把乌溜青丝,连些许灰驳也无,更显年轻。

她身后遮护之人,却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眉目与妇人有几分相似,一看便知是血亲。少女的手背、面孔等露出衣布外的肌肤,都被晒成了均匀滑亮的浅浅麦色,唯独交襟chu微露一抹娇白,衣上隆起浑圆饱满的两团,显然也是经常在外劳动,以致晒黑了原本白皙的肌肤。

那妇人一听,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反倒不怎么惊惶了,冷冷一笑,淡然道:“朝廷?朝廷几时办事,记得办到五绝庄来?十五年前你们不来,现而今还来做甚?”轻轻一扯身后的少女,低声道:

“咱们走。”

耿照听得一凛。这种话、这般说话的姿态口吻,绝非是普通的农妇,赶紧追上前去,歉然道:“卑职失礼了,夫人莫怪。敢问夫人是上官、公孙、漆雕、何、李哪一家府上?”

妇人看了他一眼,拉着少女继续走;少女却突然回过头,咬牙低叱:“我爹姓上官!”瞪大了黑白分明的一双澄亮杏眼,刻意压低的嗓音仍有一股风撞金铃似的清脆爽利,琥珀色的俏脸上却满是腾腾怒火,仿佛有着切齿之恨。

“夫人请留步!”

耿照一使眼色,与弦子一左一右包夹上去,垂首道:“原来是上官夫人!请恕卑职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卑职的父亲曾在上官将军麾下任事,在赤水古渡一役,为将军打造拦江铁锁。家父时时念着将军神威,特别嘱咐卑职若有机会,一定要来拜望他老人家。”

他这话倒不是凭空捏造。

王化四镇的中兴军老人,十之八九是亲身参与过赤水之役的,只不过寡言木讷的耿老铁莫说当年之勇,平日连话都讲不上几句,关于赤水大战的种种惨烈情事,却是耿照打小从左邻右舍的老人口里听来的。

上官夫人微微一怔,重新打量了他几眼,淡然道:“你倒是没甚口音啦。原先是哪里人?”容色较先前平霁许多,口吻一缓,似又年轻了几岁。

耿照与她对面而视,终于确定她年纪不会太大,至多三十五、六,说不定还比漱玉节小些。但一个是养尊chu优、悉心保养的五帝窟宗主,另一个却是日日下田耕作的农庄妇人,此消彼长,自是风情两样,截然不同。

“回夫人,卑职是王化镇龙口村人氏,家父姓耿。”他老实回答。

“不容易啊。”上官夫人一瞥他的腰牌,杏眼微瞠,讶然道:

“七品典卫?你在爵府当差?”

“正是。卑职在流影城当差。”

“你是独孤天威的人?”上官夫人眼睛一亮,似有什么要冲口而出,却又柔生生忍住;顿了一顿,频频左右张望,身子微向前倾,捏紧的粉拳轻轻颤抖。“我……听说独孤城主与镇东将军素来不睦,也……也不买臬台司衙门的帐,是么?”

耿照一愣,忽然明白过来,移步贴近上官夫人,低声道:“夫人有什么话,卑职可以代为禀报。”上官夫人低垂眼睑,眉目不动,右手食、中二指往袖里一摸,似要取出什么物事,忽听身后传来一把冷冰冰的声音:

“夫人,既有外客到来,岂能不延入庄里好生招呼?”

上官夫人并未抬头转身,只是身子一悚,微微发颤着;闭目半晌,才睁开眼睛,冷漠地拉起女儿的手,回头径往庄门chu走去,淡然道:“什么朝廷之人,没一个好东西!死得一个少一个,死光了最是干净。”

发话之人,乃是一名身穿茧绸长褂的中年汉子,面孔苍白瘦削,若非颔下唇上蓄有粗浓柔髭,整个人便浑似一头青眼白狼人立说话,偏生又面无表情,更添几许阴沉森冷。

上官夫人拉着女儿走过那人身畔,只见他躬身行礼道:“夫人安好,妙语小姐安好。”那少女上官妙语一咬银牙,本欲开口,却被母亲一把拉住,只得往庄前走去。

那人现身的同时,附近墙上的箭眼活盖纷纷翻了起来,墙后隐约听见脚步细碎、金铁铿击。耿照毋须借助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之功,也知道两人已被无数搭弓之箭对准,稍有不慎,便将面临利箭穿身的窘境。

“真对不住,敝庄主母有口无心,还请二位大人莫往心里去。”

那人团手打了个四方揖,口里说得殷勤,淡漠的神色却一点也不搭嘎,简直像在演傀儡戏。“在下五绝庄总管金无求,还未请教两位高姓大名。”

上官夫人一见腰牌便能叫出官衔品秩,耿照直觉这位金总管的眼力决计不在夫人之下,要收腰牌已然来不及,柔着头皮道:“在下长定侯府七品典卫,敝姓狄,这位是敝僚元大人。我等奉长定侯之命前来越浦,公暇之余走一趟五绝庄,了却家父的心愿。”腰牌虚晃一下,乘机收回怀中。

长定侯许乐是封在央土道东郊的三等侯,虽说是侯爵,食邑不过百户,说穿了也就一名土财主。像这样的异姓侯大约有近百之谱,平日散居各地,自领庄园。这次的三乘论法大会,皇后娘娘、琉璃佛子驾临东海,这些小诸侯不敢不来拍拍马屁。

耿照这个谎扯得还算合乎情理--来了多少爵爷,就有两倍三倍、甚至远高于这个数目的典卫随行,谁认得哪个是哪个?其中一名中兴军出身的发达了,代父来拜访一下昔日的老官长,似乎也没什么。

他故意露出些许家乡口音,那金总管冷冷听完,忽然展颜一笑,拱手道:“原来是狄大人、元大人,两位大人好。既然来了,到庄里喝杯水酒可好?”豺狼般的笑容一现而隐,旋又恢复那冷冰冰的模样,仿佛那一笑已是他竭力所为,肌肉一松,顿时回复原状。

“那就打扰了。”

金无求领着两人进入五绝庄,比起庄外的寥落萧索,庄院之内却齐整洁净得多,花树经人悉心修剪,铺石阶台也都打扫得十分妥适,只是仍不见有什么婢仆杂役。方才在墙后弯弓搭箭的,少说也有十来人;待耿照等绕过长长的院墙,终于踏入庄院之时,那些人却又撤了个清光,偌大的院里空荡荡的,有种极不踏实的诡异氛围。

五绝庄的大厅称不上富丽堂皇,柔要说有什么好chu,就是宽敞而已。厅里遍铺青石,四面墙筑得严实,除了窗棂门牖之外,建材多见砖石少用木料,整座厅堂浑如一座碉堡。流影城中的旧城“闾城”,就充满这种防御工事的风格,阴凉坚固,却一点也不舒适。

金无求着人奉上茶点,淡然道:“二位稍坐,我请敝上出来一见。”匆匆掀帘而入,片刻脚步声便已穿进内堂,不复听闻。

“马车的轮痕……”弦子压低声音开口。

“……一路延伸到厅堂之后。”耿照小声道:“符姑娘必在此地!奇怪,五绝庄是朝廷封地,岳宸风怎敢把据点设在这里?”潜运碧火神功,将耳目灵感向外延伸,以防有什么变化。

须知岳宸风虽是镇东将军最重要的武林幕僚之一,但慕容柔chu事偏激独断,如有洁癖,最恨宵小卑劣的行止。岳宸风固可以挟将军府之威征收五绝庄的人与地,此地却很难当作他秘密行事的第三据点而不为慕容柔所知。

--如果五帝窟的存在见不得光,对岳宸风的仕途而言,此地也同样见不得光。把偷偷抓来的琼飞囚禁在五绝庄,和大剌剌带回驿馆有什么分别?若非如是,符赤锦来此又为了什么?

“小心为上。”耿照低声提醒:“茶水食物都别碰。”

弦子微微颔首。

“我还不饿。”

--饿了你也不能吃!

漱宗主明明就是聪明绝顶之人,怎么她的女儿和亲信都这么奇怪!算了,反正别吃就好,至于不吃的理由一点也不重要……耿照扭了扭额角,忽然听见一阵极其轻微的“喀搭”细响,仿佛是什么机簧松开、齿轮绞动的声音。

这个声音他很熟悉。上次听见类似的声响,是在流影城。

伴随着姊姊……不,是二总管的曼妙歌舞,在水上翩然与共的木人车马--

(是机关!)

“快走!这--”

话没说完,顿觉腰间一阵剧痛,两条弯如虹桥、厚逾一寸的弧形钢板“铿!”滑出椅背,在他腹前紧密嵌合,铁箍似的牢牢将他锁在椅上,接缝chu肉眼几难辨别;若非已知它是两片合拢而成,会以为这条钢制的腹箍乃一体成形,更无接点。

机关的转动声却未停止,两边的扶手、椅脚各出一环,“錝錝”几声,将手脚四肢也锁了起来,较诸前度的腰腹受制,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而已,根本来不及反应。

耿照没学过机关术,但在七叔的调教之下,对铸造齿轮、卡榫等精工细件极有心得,心知钢铁制的机簧虽坚固耐用,但最大的缺点就是反应较慢,无论以人力兽力推动,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到位;要快,就必须使用竹簧、铜片等替代。

--而它们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如钢铁坚固!

他运起十成功力,双脚轰然踏地,无比澎湃的碧火真气鼓荡而出,只听一阵劈啪细想,身下的椅板陡被震得片片碎裂,“哗啦”一声四散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