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县不该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模样,即使是日常的守备探查,向亭城运送物资或是接回伤兵,无论哪一种都不该是目前的模样。如今的状况只有一种解释:丰县已严阵以待,只等韩铁雁自投罗网!
“将军,狄俊彦此举不通常理,若是确实做好的准备,等我军进攻丰县时两面夹攻岂不是更佳?”
“那样损伤会更大,但是本将带来的都是精锐,死战之下他们的损失也会大增。狄俊彦摆出这等态势并非要与本将决一死战,而是在施加心理压力。”韩铁雁脑筋转的飞快。
狄俊彦不急于要一口吞掉这支精锐!进攻亭城的计划不可更改,眼下是最好的时机。韩铁雁自非泛泛之辈,绕路奔袭丰县的时机拿得也极为准确,燕国征西军抽调前来堵截的兵力不会超过六千,且未必会是精锐。狄俊彦的目的并非要与这支精锐生死一搏,如此做派是明摆着告诉韩铁雁:我已洞悉你的图谋,无论前后俱是死路。他要用强大的心理压力让韩铁雁左右为难,让这只精锐彷徨无计在战场上有等同于无,如暂时消失了一般。待亭城大局已定,这支精锐军也不过是瓮中之鳖随手可捉。而所花的代价将微乎其微。
“这个人太可怕了,连五千军都舍不得?他的目标不仅仅是亭城,每一步都在为夹攻下卞关做准备。”韩铁雁顶门的汗珠顺着鬓边长发滚滚滴落,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周围一片静寂,仿佛死神的目光盯住了这片山林正一步步走近……
“韩图,留二十名血衣寒给本将。其余血衣寒由你统领,进攻丰县阻住敌军。”韩铁雁的心在不断下沉,紧咬银牙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来。
“得令!”韩图心中了然,匆匆离去整军。
“给本将召集将士。”韩铁雁强忍眼眶的泪水厉声下令,声线尖利之中亦有一股悲怆的豪烈!
三千军马集合在一chu,却分成两拨。左一拨不足八百人,右一拨二千余人。
一片肃杀之气下山风拂过,吹落韩铁雁面上珠泪串串。韩图先行了个军礼,又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他不仅是韩铁雁麾下将领,亦是韩家的家奴:“将军安心,韩图必不负所望!小姐保重,亭城缺不了您。”
“韩图……”韩铁雁喉中哽咽竟说不下去,这些忠心耿耿的血衣寒亦不需她多做吩咐,自然能完成他们的使命。
“小姐……莫要担心,回亭城的路也很艰难。只是老奴不能再陪同小姐……呵呵,老奴会拼死为您阻住敌军,日后吴公子若问起可要为老奴美言几句,否则老奴不好向他交代。胡启,他娘的给老子保护好小姐!”
“我知道。”胡启歪着身子,始终冷淡得对除韩铁雁外漠不关心的面容也泛起暖意,向韩图郑重点头。
“血衣寒!出战!”韩图一声令下,八百劲卒从林中现出身形向丰县挺进。
二千精锐只是新兵中的精锐,闻言有些惊慌失措。谁也能看出现下形势猛恶,血衣寒脱队离去竟然是去送死?
“将士们,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吗?”这是韩铁雁第一次对着众军发话,望着不信任,鄙视,惶恐射向她的目光缓缓道:“我们要回亭城,亭城下有五万燕军,要穿透大阵可谓九死一生。可就是这一生的机会也是他们为我们换来的。”韩铁雁遥指血衣寒道:“他们十死无生!”
血衣寒无人回头,踏着沉稳的步伐,丝毫不乱的节奏奔赴死地。新兵们忽感一股热血涌上脑门……
“他们一路带着你们,教你们熟悉本将的旗号,教你们怎么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士。诸君可愿继承他们的遗愿,随本将回援亭城,保家卫国?”韩铁雁声音逐渐拔高,慷慨激昂!
“愿效死命!愿效死命!”两千人齐声大吼,声震寰宇。
“很好!宿子明。”
“末将在!”
“你们二十名斥候给本将殿后,若遇大军不需理会只管放过,若遇信使就地格杀,便是苍蝇带着信也不许放过去。”
“谨遵将军令!”
“奔赴亭城,不得有误!”
亭城之战又打了一个昼夜。
燕军的攻城一日下来粗略统计只伤亡了三千多人,亭城的伤亡却高达七千人,且有多次被燕军攻上城头的情况发生。亭城中士气低下人心惶惶,疲惫不堪的亭城守军已至接近精神崩溃的地步。这只是第一次大规模攻城便让亭城险些失守,韩守知道亭城已无法再坚持超过六个时辰了。旁的不说,光说他自己的精神都接近崩溃,遑论他人。
守备牢靠的亭城只坚持了四日时光便接近城破人亡,每当念及此chu韩守都亡魂直冒,这个对手比他想象的可怕得多,就连小姐也犯了错误。若早知道领军前来的是狄俊彦,那么站在城头必然是小姐,不会是他。
燕军虽暂时退去,可韩守知道那不过是下一轮暴风雨前的平静。对于士气正旺的燕军而言,一个时辰的休息会是喘息的良机,下一次攻城会更加凶悍,义无反顾。而对亭城守军而言,这一个时辰的休息会让不安,沮丧的情绪蔓延,会让士气更加低落。当燕军的战鼓再次响起,当燕军气势汹汹地扑上城头,会带给亭城守军加倍的威压,直令气为之夺。
韩守已是黔驴技穷毫无办法,只能大口大口地喝水,死命地啃着干粮以补充体力,又将壶中剩余的水浇淋在头上喘着粗气道:“再坚持一会,在坚持一会,韩将军不需天明便至亭城,到时内外夹攻必可大破敌军……”
这番话初时说来的确甚为振奋士气,可说得多了连他自己都怀疑起来……
燕军的战鼓声再度响起,韩守痛苦地闭上双目,又大吼一声给自己打气,从地上一跃而起嘶喊道:“大秦,死战!”回应的声音并不大,更谈不上雄壮。或许是累了,也或许是没了心气。原本想再坚持六个时辰,实则连明日的太阳都不知能不能看见。
时值此刻,韩守反倒平静了许多,败给这样的对手也是心服口服罢。
夜色浓稠,韩铁雁引军接近亭城二十里外。手中这支仅有的力量作为新军中的精锐并不弱,他们锐气十足,没有兵油子们浑水摸鱼的坏习惯,他们欠缺的是经验与时刻保持警惕的心态。但作为得到韩克军真传的女儿,韩铁雁知道如何利用他们的优点,规避缺陷。
“亭城守军正在浴血奋战,他们需要我们。丰县的追兵已被你们的前辈挡住,但迟早会追来。是与亭城守军汇合一chu共抗燕贼,还是在这里白白地化为一堆白骨在此一举!现下夜色正浓,一路的信报都被截断,敌军不会知道我们已悄悄掩至此chu。只要一鼓作气击其后方必可杀个措手不及。”韩铁雁环顾众军道:“自亭城开战以来大秦无一胜绩,这是旗开得胜拿下头功的绝佳良机,本将军誓死不(退!诸君愿跟随者但随本将军来。”
韩铁雁翻身上马,轻夹马腹如一缕轻烟般奔驰而去。速度并不快,因为十里之后尚有一场艰难的决战,尚未到发力之时。然步伐坚决,绝不回头看上一眼,似乎只孤身一人也将一往无前!
胡启第二个跟了上去,二十名血衣寒也跟了上去,顺手打出了旗号。二千军并非人人悍勇没有犹豫,只是连日来已被血衣寒训得各式旗号已深入骨髓一般,看见行军的旗号想也不想迈步遵从号令。他们惊奇地发现迈出第一步之后,心中的恐惧与彷徨减轻了许多,待得紧追韩将军不快不慢地马儿后,勇气开始增加,豪情开始翻涌,似乎前方那个明明该是一名弱女子,一个败军之将,一个一路来鄙夷不已,除了一副皮囊之外毫无可取之chu的身影,便是勇气的源泉,是胜利的保证,更是视死如归保家卫国的榜样!
韩铁雁跨坐青骢马,身形挺拔如枪,随着马儿轻快的脚步微微上下起伏!战场上的女神!不少军士涌出这样的念头,当从前的坏印象一扫而空,这名拥有绝色风姿的女子便如夜空中闪亮的明星,散发出不可抗拒的魅力。
——我愿为将军而亡!
韩铁雁控着青骢马开始加速,自颁下进攻的军令以来她始终冲在最前,两千军紧紧跟随在她身后,在血衣寒的号令下组成韩家进攻时最擅长的雁形阵。只是今日的阵势羽翼收起,如一只从高空急速俯冲而下的雄鹰,又如一只长长的尖锥。——冲在最前的韩铁雁便是最锐利的鹰嘴,最锋芒的锥首!
“杀!斩碎敌矛,震碎敌盾。”韩铁雁潜运内力纵声大喊,两千军士士气一振,齐声大吼!
正是天光即将放亮时最为黑暗的时刻,群星退散,皓月渐隐,红日未出。燕军愕然回头正不知敌军有多少。亭城已是岌岌可危,约有五六百燕军登上城头正拼死厮杀,掩护后来的援军登城。亭城守军也在崩溃的最边缘,只需再有五百军登城必将做鸟兽散。
忽如其来的援军震惊了短兵相交的双方,韩守活生生打了个激灵厉声大喝:“援军已到,给我杀,杀杀杀!把燕贼赶下城头!”
苍白的言语自不比现实来得有力,始终有条不紊成竹在胸的燕军出现大片的慌乱,将官的呼喝声,城下军队的骚乱都说明燕军正在遭受突如其来的攻击。能在这个时分抓住时机发动攻击,显然引军的将领能耐不凡。
亭城守军精神大振,此时此刻豁出一切也要顶住。谁愿做阶下囚?谁愿做亡国奴?将士们一同齐声呐喊,不要命地向前扑去。守城之战最重气势,大秦军在城内依然有三万之多,只需不心存畏惧拿出必死必胜的信念,燕军登上城头的不足千人怎能抵挡?
追随韩铁雁冲阵的二千军也是如此。前有生机后无退路,只有向前向前再向前,砍翻面前的一切才有生还的机会,甚至可能加官进爵光耀门楣。
大秦军气势大盛,城头的燕军全被赶下,夺回的阵地被牢牢地守住。冲阵的秦军势如破竹,几乎眨眼间便将大阵穿透一半。
燕军布下的是攻城的阵势,重甲步兵在前,弓手在后。毫无防备的弓箭手如何能抵挡全速突进的雁形阵?慌乱之中自相践踏反而冲散了阵型。重甲步兵进退两难也无法转身迎敌,只得原地待命结阵抵挡冲锋。
韩铁雁引军杀至半途冲击的速度开始减缓,她挥舞两条烂银钢鞭肆意收割着敌军的生命,但蚁聚般的燕军杀之不绝,更可怕的是攻城失败之后燕军开始收缩包围,尤其是始终在外游弋的一支精骑呼喝着分开步军,向韩铁雁席卷而来。
领头的大将正是天神般的史永修,他手持一杆丈二大枪冲在最前,胯下神骏的坐骑在黑夜中直如一团电射的影子。
韩铁雁砸烂面前的一颗脑袋,大枪带着破开空气的锐啸而至。她调转双鞭一架,两件重武器相交发出金铁交鸣的轰然大响。
两人在马上各自一晃,史永修蓄力许久,韩铁雁匆忙迎战闷哼一声嘴角边溢出一道血丝显是吃了亏。两员大将走马灯似的厮杀,引发周围飙风阵阵。也幸亏胯下马儿俱是名驹,否则当支持不住。
韩铁雁身陷重围,跟随的军士不断倒下越来越少。此时咣当一声,亭城紧闭的城门大开,韩守一马当先引军出城。
下一刻忽然一抹红亮的光辉撕裂浓稠的夜幕,一轮红日自东方缓缓升起,朝阳光辉中,七千援军在二百名血衣寒的带领下掩杀而至。
“看见了没有?这就是你们瞧不起的将军!他奶奶的,有本事就证明你们也有这份包天的胆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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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已入六月中,随君上殿的吴征半月来无日不心焦如焚。今日终于等来亭城的最新奏报。
“启奏陛下!横野将军韩铁雁引军驰援亭城,中途历经死战终与亭城守军汇合,亭城无恙!臣贺喜陛下洪福齐天!”
后将军方文辉先报平安之后继续奏道:“城下一场激战,亭城守军阵亡一万五千余,斩敌万余。韩将军身带轻伤并无大碍,如今正结阵守卫亭城。此后又反复交战三日,亭城稳如泰山。”
吁~~朝堂上发出一片如释重负的喘息声。梁兴翰龙颜大悦道:“韩铁雁守卫亭城当记大功,待战事结束后当重重有赏!”
“理当如此!”
“是啊,是啊!”
“陛下,亭城虽暂安不无隐忧,此时当即刻增兵亭城确保无虞才是。”霍永宁出班启奏。
“霍爰卿所言正和朕意。来人,宣车骑将军韩克军入朝。”
韩克军已候在午门之外,闻旨意踏上朝堂。君臣几年不见,韩克军苍老了许多,连步伐都有些颤巍巍的,吴征也是第一次见到名震天下的车骑将军,念及这是未来的岳父大起亲近之感。
“臣韩克军……”
“罢了罢了,给韩爰卿看坐。”待韩克军坐下,梁兴翰迫不及待问道:“韩爰卿,现下战事焦灼,不知爰卿可有良策。”
韩克军看上去仿佛风中残烛,比伏锋还要苍老些,但一双眼眸依然闪着睿智的光芒:“增兵亭城刻不容缓,只有此地安稳下卞关方能万无一失。诚如陛下所言,如今战局焦灼一时难分胜负,破局的关键只在亭城。亭城安则大秦安,亭城若失则满盘皆输。”
“爰卿可有人选?”
韩克军微微一笑,满脸的皱纹更加密布,他回身望向吴征道:“听闻吴大人统兵演阵大有名将风范,不知可愿引前军押送粮草驰援亭城?”
吴征吃了一惊,你说啥?这丫的是把自己人往死里坑啊,劳资上你妈逼的战场。可眼下毫无推辞的可能,不仅车骑将军亲自举荐,认怂等于把前途全数交代了,韩铁雁那边他也放心不下,能陪在她身旁总是能出一份力。
吴征出班,颇有些半推半就的无奈跪地道:“臣愿效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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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军,其中还有一千的民夫,所谓的军粮有七成是豆子。吴征不住地摇头!
大秦的粮草并非已将告罄,只是仓促匆忙间想从各地归集转运来成都并非可一蹴而就的事情,前方军情紧急,所有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都必须先运走。只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吴征明白得很,豆子这东西能填饱肚子,也是高蛋白质食品。可这东西也极难消化,是以人吃了满腹胀气响屁连连。诸如巴豆等更是一吃便闹肚子,都是消化不良的结果。
去吧,自己的命运已于大秦牢牢联系在一起,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能给雁儿打打气,帮她分担些也是好事。至于能不能回来……能的,一定能的。吴征的目光投向皇城内的天泽宫,我回来之后,你要给我一个解释对不对?
天泽宫里一名丽人浑身素衣正跪地合十祷告:“妾身愿折阳寿,祈求上苍保佑吴大人旗开得胜,马到功成,福泽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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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东西给你带来了。”杨宜知背着一大包和他本人差不多大小的包袱,忍不住好奇问道:“这东西又咸又苦还吃不得,您要来做什么用啊?”
“宜知,军中要称呼将军,牢记了!”陆菲嫣微蹙眉头责怪道。
“狗屁的将军。”吴征心中一顿腹诽,虎烈将军不知是哪门子来的杂号,封了个将军,他娘的还是“七品大员”,品级丝毫未变反倒担下偌大的责任,那感觉和日了狗一般,倒了八辈子血霉。
“做豆腐用。”吴征没好气地答道。
“豆腐?那是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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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军的速度不快,赶着大批的粮草骡车想快也快不起来。吴征初次领军更是不得其法,一路上不住挠头,虽有陆菲嫣,戴志杰,杨宜知相助也是枉然,事情反倒都交在韩克军遣来相助的韩越身上。
韩越极有经验,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吴征乐得清闲无事便研究豆腐。这东西说起来容易,他那个世界的人都知道拿卤水点了豆浆即可,实则从零开始也颇为不易。吴征反反复复研究了十日,试了近百回方才搞明白配比。
“还好还好。”吴征喜笑颜开,有了这玩意儿,不仅将士们营养有保证,只需将卤水的配比提高自能做出老豆腐,填饱肚子也不成问题。
“将军!”远远奔来一袭烟尘,十余骑中领头者正是胡启。
“你不在韩将军身边,来这里干什么?”吴征皱眉呵斥,大为不满。
胡启历来一副死人脸倒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只淡淡道:“韩将军命在下来接应吴将军。”
“前方战事如何?”
“韩将军以天地阵守城,正与敌军打得难解难分,亭城丢不了。”
“嗯,韩将军的伤没事吧?”
“无甚大碍。”
“那就好,走,亭城就在前方不远,咱们加快速度,午间到亭城用饭。”吴征精神一振随口下令。
“不可。燕贼今日怕是又要来攻城,韩将军刻意吩咐不可靠得太近。天地阵守城有余,想要再援护吴将军恐力有未逮。”
当众被反驳,吴征面上无光,偷眼见陆菲嫣正掩口失笑,美人面前大失颜面焉能忍受?俗话说情急智生,吴征忽然灵光一闪:“呵呵,本将岂尔等所能料?来人,给老子砍树!”
“你……将军莫要轻举妄动。”陆菲嫣吃了一惊急急劝道。
“无妨,打不过,吓燕贼一吓总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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