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箭手轰然应诺,熄了营火便结束上路。随着前行,山势越发陡峭;青苔聚水,湿滑难行;雾气渐浓,连呼女干也愈发困难。夜宿林中,生火的地方也无一个,只得啃些干粮打发。唯有谷山在安鸿以内力通夜救治后,渐渐醒转恢复是为一喜。
又行一日宿一夜、攀艰越险后,终于在泥泞中现出一条石板小路。行之未久,一道极其简陋的木制篱笆突兀的映入眼帘。四色旗数面插与其上,却无一人守把。再沿路登攀许久,依险峻山势建立的一道长约二百尺的高厚砦墙屹立山中。砦墙以石为基、以木为垒,高约两丈,垛口、角楼、正楼、闸楼一应俱无。墙体上只简简单单起了十数个睥睨,墙下依着山势引来溪水一流作为护城。其宽逾丈,成年男子竭力而不可越。墙的两个尽头皆是高山,所不同的是左手山峰直插如云,巍巍然不知高矮;而右手山峰之巅约为砦墙两三倍高度,四壁平滑如镜、突出于砦墙之前,恰似一天然敌台。
山路角度陡斜兼石板湿滑,众人皆需抓扶路旁树木藤蔓方能站稳身形,唯安鸿轻巧巧立在一突起的石尖之上。陆大安初至,正震惊于此天地与人工共同造就的万夫莫开之守地而不能自已,耳听得砦墙上一人喊道:「安公子与箭营众弟兄回来了,快开砦门!」
吱呀呀门分左右,紧接着从门里伸出三架木梯,平平的搭在山溪两岸充作桥梁。众人熙攘缘梯过溪,墙上喊话人见有两伤者,急带人抢下墙来接住,吩咐寻医药治疗。安鸿上前深施一礼道:「有劳王砦主守候。郝挚与这位陆大安兄弟有重要消息需见我大哥等人,请砦主与我同去可好?」
那王砦主四十余岁年纪,圆圆一张喜面天生含笑,闻言虽努力正色却依然笑容可掬:「这怎么行?报与折将军知的便是军情,我是何等腌臜人,实不配与闻!」
安鸿微笑再行礼道:「王砦主说的是哪里话?我等困厄来投,蒙砦主恩义收留,心中实在感激。大哥再三与我等交代,入砦便是砦中事,俱要以砦主为尊首肯。今日消息恐是体大,正是要请砦主同去商议的,还请万勿推脱。」
王砦主闻言甚喜,一双笑眼更是眯成弯弯一缝:「折将军真如此说?那可真折煞小人,折煞小人!」又与安鸿客气几句,便把臂而行。
陆大安与众箭手在后跟随,左顾右盼细细打量整个山砦。此砦皆依山所建,层层叠叠恰如梯田。由于山势陡峭,每一层只得方圆十余丈平坦地方。居住房舍俱是以木为料,伐过的木桩也不削平,就那样参差立在各chu。砦中行进主路就穿插在木桩群中,经年所伐木桩,偶有新枝冒出,青青翠翠拦在行走人面前,也无人管它。
兜兜转转,直上了层台二十有余,才到了山砦主坪。坪上场间只有一座砖石建筑,建筑大门上方挂着块牌匾,上书「议事厅」三个篆字。此厅虽比砦中其他屋舍略略雄伟,却也不及城中普通大户人家的中堂开阔。场左立着三根旗杆,三面大旗分别绣着「摩天岭」、「诸葛砦」、「孟」;场右是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岁月斑驳,无甚奇特。回首一望,砦墙及最下几层房舍已隐在云雾中,渐不可窥,最近的一层就像被踩在脚下,需探头出去才能看见。
安鸿与王砦主同进了议事厅去,留众人在外等候。陆大安随小种相公征战,克西贼砦子无算,却从未见过如此险峻的砦子。正探头向下看的有些眩晕,身旁的白小六抬手肘撞了他一下,吓得他跳步向后一窜,惹得白小六点指悄声笑他:「厮杀汉怎地又惧水又惧高的?哎,陆大哥,我说与你知。那边大石上有神迹,用水淋透便显「邓艾过此」四个大字。你可知邓艾是谁?」
陆大安吃他一幢,惊得险不见了一魂三魄。此刻闻白小六发问,瞪他一眼道:「我是粗汉,斗大字识不得三五,谁知那邓艾是什么鸟人?修桥也是他,留字也是他,好不恼人!」
白小六见陆大安样子,知他有些恼了,也不在意,只是推推搡搡的与他取乐。陆大安离台阶远了,心中大定,亦知白小六是好意开解自己心中因佟仲而来的郁结,遂也笑面还以老拳。众箭手同围拢过来凑趣,嘻嘻哈哈,好不热闹。陆大安近些年历尽丧朋失伴苦楚,神思又飞回小种相公身旁,一时恨不得此景能常留眼前。
嬉闹数番,听得议事厅chu脚步声响,从屋中快步行出一个三十岁许人来。那人一张古铜色的国字脸,颌宽口阔,凤眼蚕眉,相貌并不俊俏,却带着七分肃杀庄重,不怒自威。身挑九尺有余,披着件宽口蜀锦大氅,也遮不住蜂腰虎背中的一团英雄气概。
场中众箭手一见此人,纷纷整束下拜,口称将军。陆大安心道此英伟汉必是折翎,不由的在心中喝了声彩,便也跟着众箭手拜下去。折翎跃前一步双手将陆搀住扶稳,双目聚神注视陆眼眸、凝声道:「二弟已说与我知!陆壮士与佟仲千里同行,多有照拂,后又独闯死地,救我一众兄弟,此恩此谊,折翎铭感五内!请陆壮士安稳,受在下一拜!」
折翎言罢,一揖当先,接着撩袍便拜。众箭手也一同转向陆大安,心中既感念陆大安救助之义,亦涕零折翎待己之厚诚,遂肃颜随拜。陆大安未曾想有此一幕,愕然呆立,脑中只是不停重复一句话:「折将军竟待我如此!」旋而才记起当不起如此大礼,手忙脚乱的跪下,额头触地、砰砰有声,竟是对着折翎磕起头来。多日的敬仰,心中的言语都堵在喉咙chu,什么也说不出,只是不停呐呐:「使不得!这如何使得!」
折翎见陆大安如此,紧上前将他扶住,略运内力将他搀起。陆大安只觉得一股劲力柔和绵软自臂上传至,身子轻飘飘如在水中浮起。抬眼见折翎含笑相视,眸中情感清澈真挚,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沸了,此刻即便一条命送与折翎,也是心甘情愿。白小六见一向粗豪的陆大安一张脸憋得通红,眼中隐泛泪光,不由笑道:「陆大哥前几日谈起我家将军,不是说恨未谋英雄之面?如今见了,却只是红着脸哭泣,莫非陆大哥心中的与英雄见面,就是这般小娘皮也似么?」
不待陆大安羞恼,折翎早已闻言回头,狠狠瞪白小六道:「你这泼才!陆壮士是我等恩人,你却只知口舌胡混,是否讨打?我前日在山中射了头虎,上次允你一张虎皮,这便便宜了你!自去我耳房中寻去,回头再与你算账!」
白小六闻言,做了个鬼脸雀跃而去。郝挚在一旁拱手喜道:「将军可射虎了?一别半月,将军定是伤势大好?」
折翎环望,见众箭手皆关切看来,遂展颜颔首道:「昨日开弓,已无大碍,有劳众兄弟挂怀!谷山与李七伤势如何?林童与田力又是被何人害了性命?」
众箭手闻言,面色皆是一黯,七嘴八舌间将谷山二人伤势大概说了。折翎细细询问,确定性命无碍才长舒口气,就喊大家同去陪他探看二人,郝挚却往他身后一使眼色道:「谷山等探得消息颇为紧急,陆兄弟亦有佟仲探来的大事,不好让风大人久等。我先随大人去议事厅勾当,然后再去探二兄弟伤势不迟。」
折翎眉宇显出丝厌恶,眉峰竖起似欲不顾而去,忽又叹气道:「所言极是!云儿也是这般对我说。虽说此文人一贯与我等通情礼且未露酸傲之相,但毕竟久在张枢密身侧为官,多见朝堂事,故不得不防。如今我身在西军,比不得江湖中快意自在。也罢,大家久涉,定是乏累,你与我进议事厅通报消息,余者先散去歇息吧!陈丹,去张罗桌酒席,议事毕,你我兄弟同与陆壮士吃酒,共谋一醉!」
折翎言罢,对着陆大安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便把住他手臂,欲与其协肩并行。陆大安哪里肯如此,只是涨红着脸摇头摆手不允,坚执下属礼、与郝挚行在折翎身后。折翎见陆着实惶恐尊敬,已然知晓他心意,也不多言,重重拍了拍陆大安肩膀,称了句「好兄弟」,转身往厅里行去。
折翎一拍一赞之下,陆大安心潮澎湃,随在折翎身后,连胸膛都挺得比平日鼓了三分,走路姿势也颇不自然。厅前檐下,立着王砦主与一文士,被陆的走姿逗得忍俊不禁。那文士年约四旬,眼神明动、面玉唇朱,颊上三绺殊胜髯垂在颈前,着一白细襕衫负手而立,姿容儒雅不凡。适才二人本是随折翎出厅迎接,但赶不上折翎脚步,到得厅前恰逢折翎一众跪拜,不好上前,遂在檐下等候。此时见折翎近前,文士未语先笑,拱手道:「恭喜折将军又得一猛士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