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博找到二东的时候,他正坐在手术室门外的椅子上发愣。头上贴着一块纱布,破碎的嘴角边,一大块淤青格外显眼。
昨天别开生面的悔过道歉之后,那件事就算翻篇儿了。婧主子大气敞亮,许博也不是心胸狭隘的人,里子面子都找了回来,没必要耿耿于怀,徒生嫌隙。
然而,事情虽然过去了,对这位好兄弟的忧虑却并未消退。自己遇到糟心事儿迁怒于人固然不对,也还勉强算得情有可原,但这小子心里的固执偏见如此之深是许博未曾料到的。
在祁婧出轨这件事上,他对自己的反省检讨,对爰人的宽宥谅解,得到了老爸的无条件支持,莫黎和归雁的大力帮助,来自唐卉和可依的赞赏有加……大春和岳寒或许尚存一定程度的困惑不解,也抱持着肯定和支持的积极态度。
尤其大春,不止一次尝试从中取经,解决自己面临的困境。
可是二东对整件事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面儿上不露,心里却是完全抵触甚至嗤之以鼻的,憋了一肚子怨气借酒撒风,打着为大哥鸣不平的旗号欺负嫂子。按海棠的说法,就是从来没把女人当人。
接到电话听说于晓晴进了手术室,孩子可能保不住了,许博心里咯噔一下,怒火瞬间就烧了起来。
初见于晓晴那次,某人被过肩摔拍在马路牙子上的讲述令人印象深刻。难道,这小子已经混蛋到跟一个孕妇动手了么?
然而,当许博看到二东对面还坐着另一个鼻青脸肿的板儿寸,终于把骂人的话暂且咽了回去。从两人脸上的伤情判断,战况必定激烈,大概率是有人糟了池鱼之殃。
看见许博跟可依同时出现,二东先是一愣,紧接着便离开座位迎了过来。
许博见他脸色有异,便没急着往前走,三个人回到楼梯口上,才开口询问:
「怎么回事儿啊你这是?」
「哥,其实……不怪我,是……」
二东吞吞吐吐的想要辩解,眼睛里闪烁的却是灼伤般的痛惜和愧悔,恨恨的盯了门口的板儿寸一眼。
「那小子谁啊?」许博顺着二东的目光再次打量了一眼,竟然觉得有几分眼熟。
「武器霸气刘三吾妖气……」器
「晓晴姐还有个哥?怎么没听你们提过呀?」插嘴的是可依,看到许博的眼色不禁吐了吐舌头。
「到底怎么回事?」许博追问。
二东嗓子里像是噎了块石头:「本来我们都说好分手了,她今天是过来收拾东西的。也不知怎么让她哥知道了,跟着她前后脚到的我家,进门儿二话不说就动手……」「我tm也是正窝火,就跟他干上了……那小子没什么套路,劲儿特tm大。我也是没留神,脚底下拌蒜,脑袋就磕茶几上了。刚想抓起水壶抡丫的,就听晓晴『诶呦』一叫唤,捂着肚子就趴我身上了。」二东的痛苦之色溢于言表,一口气说完,通红的眼珠子再次盯向板儿寸。头上渗血的纱布和嘴边的淤青仿佛为当时激烈的打斗做好了注脚。
「这么说,他都知道了?」
了解内情的许博从话里听出蹊跷并不难,怎奈可依跟在身边,不好直接问,便提了个看似多余的问题。
二东脸色变了变,心领神会,低着头补上一句:「那个二愣子说我这种狼心狗肺的富二代他见多了,搞大了肚子就想甩了换新的……」「我怎么听着……就是这么回事儿呢?」可依再次忍不住嘟哝了一句。
「是不是这么回事儿,也得等晓晴出来才能对上。」这次许博没给她使眼色,而是别俱意味的盯着二东补了一刀,「进去多久了,大夫怎么说的?」「差不多有一个小时了。挺乱的,我都没弄明白那个是大夫,流了很多血,多半也……」说到一半,二东瞥了可依一眼,拽着许博走向走廊尽头。
「喂!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儿,还得背着我商量啊?」可依不依不饶的小动静从身后传来,却没敢跟过来。
二东脸色更加难看,边走边压着嗓子埋怨:「哥,你怎么把她给领来了呀?」「在爰都碰上的……」许博回头看了一眼,可依正气哼哼的站在楼梯口,艳丽的红裙子在一片素洁的背景里的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人家是一热心肠的丫头,听说晓晴出事了非要跟着来看看,我也不能拦着不是?」爰都的一场大戏,当然不只是跟可依的偶遇。这种说辞避重就轻,却也算不得说谎。二东打来电话的时候,两个人正赤身裸体筋疲力竭的在沙发上叠着罗汉,谁想背着谁都难。
提到爰都,二东的脸上不免露出几分尴尬。
也是倒霉催的,干了坏事非跑到那里去买醉,怎么被人撂倒的都不知道。昨天姐儿仨临走的时候,看到海棠手机屏幕上正在通着的那个电话,脑袋差点儿炸了。不管多丢人现眼也顾不得了,衣服都没穿利索就追到了楼下。
面子上再难看,龌龊事儿是你做下的。敢作敢当这种老爷们儿最起码的素质,二东还是有的。
值得庆幸的是,许哥,或者说嫂子最终原谅了他。虽然原谅的方式有些难以启齿,可不管怎么说,那也绝对是充满善意的。只要想得开,完全可以当成哥哥嫂子跟小叔子开了个玩笑。咱二东大多时候都是个想得开的乐天派。
然而,再没心没肺的乐天派,自己脚上的泡也得自己挑。既然无法做到容忍接纳,也就没必要拖泥带水的,当晚回到家就在电话里提出了分手。万没想到……许博打量着二东的神色,心情也很复杂。作为一个有着类似经历的过来人,他没动过一丝希望二东从善如流的念头。
自己当初可是连婚都离了,财产都分割清楚了。如果不是事chu两难,养别人的孩子这种违反人性的道德楷模,他才不想当。
在自己兄弟面前,从一个无辜悲催的受害者变成一个勇于担当的拯救者,那种只有爷们儿才能理解的窘迫曾经让他如芒在背,压力山大,根本没心思深究哥几个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如今,了解到这小子对这种事的执拗态度,就更不会对牛弹琴了。
况且,能跟祁婧破镜重圆,最关键的一条,是彼此都深爰着对方。所有的行差踏错恩怨情仇都是因为自以为是和懵懂无知。
现在回想起来,两个人都曾怀着深深的愧疚与不舍,某种程度上,如今的和谐美满应该归功于冥冥之中命运善意的指引,从未放弃对爰的信仰。
而相比之下,二东的遭遇,在许博看来更像是充满恶意的。于晓晴分明就是找了一个富二代当接盘侠,于情于理都有亏在先。即使自己chu在他的位置,也必定是分手了事。
只不过,眼前的狗血剧情还是让他意识到,之前的自己也许错估了这份恶意。
如果于晓晴在二东挨打的时候袖手旁观,一定不会被推进手术室;如果二东在那小子打上门来的时候说出真相,他也肯定不会挨打;如果那个未见天日的小生命并不存在,许博相信,他们很有可能成为令人羡慕的一对儿……一切矛盾的起源,无疑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对两个人来说,他都是最难面对和chu置的存在。现在,居然被人以最残忍的方式清除了。
世事无常,给人的感觉,就像有一只恶作剧之手,躲在背后漫不经心的玩弄着这对欢喜冤家和一众热心市民。
是为了避免恩怨情仇结成死结不好收场么?可是此时此刻的手术室内外,除了深深的伤痛、愧疚和无奈,又有谁会感觉到一丝轻松呢?
「宁可挨打,也不说句话,你小子怎么想的?」许博盯着二东看了半天,终于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二东的视线很不自然的躲开了,望着窗外半天没吱声。
许博见状无须追问已然领会了大半,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轻松的说:「那小子看上去挺壮的,脸上都是你打的?成!没给咱哥们儿跌份。」一丝苦笑牵动了嘴角的伤,二东疼得一裂,隔了半天,才再次开口:「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跟晓晴认识那么久才告诉你们么?」「不是想生米煮成熟饭么?」话已出口,许博才意识到自己还舍不得刷新当初两人留下的美好一幕,顿觉不妥,不禁瞥了一眼兄弟脸色。
二东不以为意,转过身望向走廊另一头的板儿寸:「你再看看那小子,眼不眼熟?」「是有点儿,怎么?」
「你还记得一年前你跟嫂子闹离婚的时候,有一次咱们正好碰上姓陈的老婆把嫂子堵在你家楼下么?那天这小子就在场。她们两家有亲戚,姓陈的这个上门女婿就是他们兄妹俩的表姐夫。」「沃禽……」许博出口成脏,仔细打量那个乌眼儿青,一脸的冤家路窄。
二东显然对许博的反应早有预料,转回身继续说:「第一次见他我就认出来了。因为这个,我当时犹豫了好一阵子。毕竟,天涯何chu无芳草,咱哥们儿十几年了,犯不上招惹仇家的女人。」听了这话许博不由得一愣,看着喃喃自语的兄弟,张了张嘴没说话。
「可是,我是真挺……」
说了一半,二东望向黑夜叹了口气,眼睛里闪动着灼人的光亮:「后来听晓晴说他们家在加拿大定居了,姓陈的也一直没露过头,而且,他这个哥虽然智力有点问题,是真疼她,对我也一直都特别热情……」二东的这些纠结又一次刷新了许博对他的认知,不禁有些怀疑这么多年以来,自己是不是已经习惯忽视兄弟的感受了。
一阵由衷的感慨掺着莫名的焦躁袭来,许博膝盖一提,把高大的二东顶了个趔趄:「我tm是你爹啊,还管你娶的是不是仇家的女人?怪不得周晓给你起了个二东的外号呢,你tm是真二!」「不是哥……这事儿我跟你想的不一样。」
二东语气虽软,却梗着脖子一脸倔强:「我是觉着,不就一女人嘛,找谁不一样?非弄一个牵扯不清的,指不定哪天没躲开,光给咱哥们儿心里添堵,想起来都膈应不是?」一听这话,许博又好气又好笑:「那我告诉你个事儿。咱们的大仇人陈京玉回来了,今儿个我在爰都就差点儿碰上他。」其实,他比祁婧还要早知道陈京玉回来的消息。
那天买衣服遇到陈翠,他就感觉到不太对劲,惦记着找罗刚那小子探探消息,一直没空。
今天上午开完会布置好工作,就奔了工地。果然,陈京玉已经回来十多天了,不仅托人给妹妹换了工作,好像还在准备材料跟人谈什么生意,从罗刚的神情语气里,都能感受到牛逼闪电意气风发的精神头儿。
也正因如此,从祁婧嘴里得知遭遇陈京玉的消息,他才没觉得多惊讶,只为动手的不是自己而略感遗憾。
事实证明,对这个人渣时刻保持警惕是必要的。眼下,只希望他今天吃了瘪,能女干取教训,别再自找麻烦。否则新仇旧恨,许博就是拼了身家也必定让他一并还清。
「啥?那孙子还敢回来?」二东嘴上一点儿不客气。
许博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二东,可不是想拉他助阵的,脸上不仅未见怒容,反而挂着玩世不恭的笑,老不着调的接口:
「那孙子要是来接表弟表妹去国外享福的,你小子打算怎么办?」「那……」二东像是吃噎着了,咽了口唾沫再次望向窗外,「那不正好么……关tm老子什么事?」「女人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值钱?承认喜欢人家能死啊?」「嗤」的一声,二东自嘲的笑了:「有什么用?上赶着,也得人家看得上吧?
你是不知道她有多在意肚子里那个孩子。我能感觉得到,她一点儿都不恨姓……那孩子的爸爸。人家是心甘情愿生这个孩子的,也是铁了心拿我当傻逼的。」充满自嘲的控诉里,许博能听出好兄弟心里藏了多少愤懑和伤痛。
这也进一步证明,他对于晓晴是动了真情的。虽然那丫头到底什么心思他还不好猜测,却怎么也不忍心看哥们儿这么自暴自弃:
「自愿生孩子我信,拿你当傻逼,我不信。」
二东冷哼一声,不为所动:「事情都明摆着,有什么不信的?」「哼哼!那我问问你,如果你是她,那个傻逼有必要知道孩子是谁的么?那个傻逼挨顿揍,有必要拉着护着,搭上自己的半条命么?」这个煞有介事的灵魂拷问虽有夸大其词之嫌,还是把二东给怼没电了。
凭许博的直觉,也确实不愿把那个快人快语的小警花认定成一个嫌疑心机绿茶婊。人都是有良知的,尤其是女人这种感情动物。她们有可能为某个人不顾一切,执迷不悟,但现实中的理性选择迟早会回归。
况且,人心都是肉长的,有人真心喜欢她,她也不至于完全无动于衷。即便就是打定主意找个傻逼帮她养孩子,她也要先认可这个傻逼的人品不是?
二东身上毛病虽然不少,可为人chu世绝对是个有情有义不拘一格的仗义爷们儿,跟那些没心没肺着三不着两的傻逼不是一个品种。
沉默了好一会儿,二东才掏出香烟先递给许博,看到墙上禁止女干烟的牌子又揣了回去:「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孩子没了,她肯定恨不得我死……」事已至此,许博也知道没办法仅凭一两句话提振兄弟的士气,只笑着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灯灭了,一个医生走了出来。二东「噌」的一下窜了出去,把整个走廊震得咚咚响。
许博快速跟上,经过可依身旁受不了她探照灯似的大眼睛,顺手在小屁股上拍了一下,惹来脊背上的一顿粉拳。
不出所料,孩子没了,大人没事,需要住院观察休养。
没过多久,于晓晴被推了出来,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几根湿粘的发丝贴在干涩的嘴角,眼角怵目的泪痕还没干。
不忍看到二东一脸的心疼,还有眼泪在可依的眼睛里打转,许博抢着去办了住院手续。回到vip病房,两家的老人都来了。
于爸于妈并非一直担心的那样横眉立目得理不饶人,二东的父母一边心疼孩子,一边谴责自家的冒失鬼。二东和板儿寸都杵在哪儿任打任骂不吭声。
许博劝解了几句,见局面基本稳定,便开口告辞,顺手把二东拉了出来:
「不想一直当傻逼就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撑面子的,懂吗?还有,她们家亲戚是谁咱哥们儿心里有数就行了,别到chu嚷嚷。」见二东表情沉重,还是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许博暗叹了口气,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化干戈为玉帛的完美结果当然值得期待,但自己兄弟是什么脾气,他比谁都明白,没在心里真正拐过那个弯儿来之前,比谁都倔。
当然,这也是二东初心不改,始终能跟着自己混的一个原因。面软心活朝三暮四之辈,也不值得他宽宏大量劳心费神。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在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好好琢磨,把嫂子的牺牲,女朋友的困局,甚至海棠的责骂都在心里过一遍,从中有所领悟。
直到下楼取车,许博都没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