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殊色的方针似是殿中的那座囚笼,埋皇剑塚的院生们拼死守护,不敢稍退,赤手空拳之下,顿时死伤惨重。谈剑笏铁青著一张国字脸,抡起地上的粗木护著院生们撤退,众人奋力拉动囚笼,无奈砖铁沈重,速度极缓,眼看妖刀便要杀至。
魏无音提气又喝:「殊色!你能听得见我么?为师唤你!」莫殊色仍是不应。
魏无音长叹一声,摇头:「人邪两难存!你若有识,莫要受人摆佈!」
一拈琴弦,铮的一声,无形剑气飕然飙出!琴音无形,《无相刀境》不能仿照破解,莫殊色回剑一格,「叮!」一声脆响,「雨漏更残」的无形气劲转向不散,射穿一名天门道士的肩头!
鹿别驾反手擎出长剑,怒道:「老贼,岂敢胡乱伤人!」
魏无音更怒:「莫出金铁!教你的徒子徒孙快快散去,别在这碍事!」
双手连挥,偌大的焦尾琴陡然急旋起来,飕飕之声不绝於耳,整座灵官殿里剑气纵横,木屑纷飞。
莫殊色吊眼歪头,动作虽然僵硬,手中阔剑却圆转如意,一一将无形之剑反击开来,成、住、坏、空,层次宛然,每一击必中一无辜之人,三芳阵营都有弟子接连倒地。
不能拔剑禦敌,连许缁衣、任宜紫这等高手都有危险。「雨漏更残」的琴音剑气多么凌厉,魏无音以十成功力催发,更是利可断金,谈剑笏慌忙叫道:「魏师傅请留手!我等功力不及,难挡神剑!」
魏无音三十年前曾战过幽凝妖刀。其时「雨漏更残」的绝艺尚未成形,几乎落得身死收场。
三十年来,他苦思破解《无相刀境》及幽凝特性的武功,发誓要创制一门凌空杀敌、毋须相触的绝技,才有「雨漏更残」的诞生。岂料今日再战,仍是奈何不了《无相刀境》的光滑油滑镜映之招。
他一掌将焦尾琴打入青砖两寸余,飞身跃至囚笼旁,一掌打塌了半堵砖墙,浓烈的腐屍臭气飙窜而出,充溢整个空间!
这一下变起俄然,谈剑笏几欲晕倒,眥目咬牙:「魏师傅!你这是干什么!」可恨莫殊色逼杀得紧,他奋力相敌,仅能坚守,却缓不出余裕来阻止其师。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魏无音沉声道:「世上能与妖刀对击者,唯有妖刀而已!」
谈剑笏听得瞠目结舌。
「世上……除了幽凝以外,还有其他的妖刀?」
「魔宗妖刀,共有五把,号称「五毒」!」
魏无音轰隆一掌,又卸下爿块砖墙:「妖刀是至邪之物,没有敌我的意念,彼此间互相吸引、互相残杀,便如蛊毒一般!萧谏纸既说能引来妖刀之物,必是另一柄妖刀!」
谈剑笏运起专破百兵的至阳掌力「熔兵手」,终於迫得莫殊色稍退,乘机跃回笼边。魏无音第三掌劈落,砖墙绷开一角,昂首看他:「谈大人,世上对敌过妖刀的,老夫是唯之一!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今日众人朝气,俱在此中!」
谈剑笏中转过无数念头,一咬钢牙,「熔兵手」猛往笼角之交劈落!
魏无音同时赞上第四道掌,两人合力一击,这座畸形樊笼终於崩塌!
笼中壁上,斜靠著一条半腐乾屍,服色竟是剑塚的院生模样。谈剑笏念电转,蓦然醒觉:「原来在白城山逞凶杀人的那柄妖刀,是被台丞收在这里!」案发时他正出使外地,不曾亲与,故而不知。
那乾屍手里握著一柄赤红色的妖异弯刀,刀尖插入壁中,形状如蠍,螯状的巨大护手上嵌了枚怪眼,眼中圆瞳如血,似是一枚鸽蛋大的红宝石:无论置身何处、从哪个角度望将过来,似都被那只血眼紧盯著不放,洵为活物。
莫殊色忽然狂暴起来,如兽般嘶吼几声,一刀将否决的院生们砍倒,飞也似的扑了过来!
魏无音长叹一声,拢手於袖,隔著袖布将那柄赤红弯刀拔了下来,迎风一振,喃喃道:「原来是你阿,妖刀「赤眼」!」
「第五折剑罡通天,地母神箭」
那刀在壁上时还看不真切,此际於火光下现身,顿时攫住众人眼光。
只见弯月般的刀身曲线阴柔,通体彷彿汲饱了西疆盛产的葡萄美酒,自钢里渗出一股粉酥酥的桃艳娇红,又像雪肌里透出胭脂。弯刀迎风一振,柔韧的刃尖不住嗡嗡轻晃,摇开一阵浓腻甜香,中人欲醉。
「赤眼」刀形如蠍,却不甚狰狞,入眼只觉非常冶丽,教人不忍移目。
诸女之中,许缁衣离赤眼。幽凝比来,鼻端嗅著莫名浓香,脑中烘然一热,满眼红潋,不禁瞇起美眸,喃喃低语:「我听说,刀剑有分雌雄者,这刀……必是一柄倾倒众生的绝世美人!」
她一贯端庄娴静,入殿以来,说话必先想过才出口,刻意缓语沉声,直如菩萨法相。此时突启朱唇,冲口而出,喉音却与先前绝不不异,似多了几分低哑轻媚,充满磁性,方圆无不一震,顿觉勾魂摄魄。若非情况危急,只怕人都酥了,铁骨全成了绕指柔。
沐云色听得颈后一悚,想起风月书里载有一门**的绝品,名曰「吐媚」,说是:「啼唤如丝,穿针入骨,太息似酪,漫入九骸。声促男子之精者,如盘肠曲径,陷人於无地。」许缁衣几句呢喃,竟约如是。
他一拍脑袋,咒骂本身:「浑!都什么时候了,还转这等思?」既惭又愧,赶忙摒除杂念,打醒十分精神。
却听魏无音冷笑:「此刀虽艳,倒是专勾女子的淫器,当年曾害无数名门淑女。」提气大喝:「氺月门下,莫近赤眼!」语声挟雄浑内劲迸出,若焦雷洪钟,许缁衣浑身一震,大梦初醒。
神识一复,鲜腻的香气忽然变得腥浓,许缁衣掩鼻悄退,拂衣将几名靠得近的氺月弟子往后推去,暗自惊:「是……是毒!这刀上有毒!」以她的内力修为,寻常的**催情药物均难以奏效,却在一照面间,几乎被「赤眼」夺去智,刀上所喂淫毒,绝非泛泛。
众人见魏无音拔出赤眼,想起幽凝附体的厉害,莫不吓得魂飞魄散,远远走避开来。
魏无音冷蔑一笑,舞刀成圆,一阵连珠密响,将扑来的莫殊色击退,幽凝寄附的兰锋阔剑上绿萤飞窜,彷彿被对手雄浑无匹的内力压倒,顷刻间给攻了个措手不及,幽暗的绿芒吞吐闪烁,似正喘息不休。
而「赤眼」却与其他刀剑不同,绿芒沾黏不上,通体益发红艳,浓郁如酒粕般的鲜果甜香蒸散开来,彷彿神采奕奕。
魏无音横刀也眼,森然道:「妖物!也知赶上剋了么?」莫殊色拖著阔剑荷荷喘息,剑上绿光黯淡。
谈剑笏恍然大悟:「看样子,妖刀之间无法彼此寄附,魏老师才说「能对付妖刀者,唯妖刀而已」。」乘机指挥院生们退往后殿,扬声道:「魏老师!妖刀寻人附体,刀上又喂得有毒,魏老师万勿久持,以免受害!」
魏无音想:「这中原蛮子倒不忘本。」灰眉一挑,傲然冷笑:「不碍事!刀上淫毒,只对女子有效。五妖刀附体的条件各自不同,这一柄「赤眼」,原是刀剑中的荡子。刀兵里的色魔,专捡貌美如花的芳华少艾附身,以丈夫自居:万不得已之时,便挑选臭气相投的登徒荡子相寄。老夫乃是半朽之人,两条腿都迈进了棺材里,妖物下作,奈我无何!」以刀代剑,一招「指天誓日」倏然应手,刀尖迸发出无匹剑气,六尺内激沙走尘,宛若龙卷!
他肩头一动,幽凝刀的寄体绝学《无相刀境》相应而生,莫殊色肢体僵直,却如闪电般还了一招「指天誓日」,「铿!」一声刀剑互击,青芒红滟交相旋闪,妖异非常。
莫殊色左肩嘶的一响,剑气破衣带血,曳开一条细细血虹,他却恍若不觉,见魏无音身子微沉,一式「指氺盟松」抢先出手,师徒俩又是一模一样的招数。斫上一模一样的位置,便似照镜一般。
两人越打越快,劲风从六尺推至一丈,赤眼上飘散的红雾漫成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半球罩子,其间青芒穿梭,密如连珠的铿铿交击声不绝於耳,蔚为不观。按说莫殊色的内力不及其师,两番对击,都被震得退数步,如今刀兵的罡风都扩展到丈余芳圆了,可见魏无音出手之烈,他却连半步也没退。
谈剑笏察觉不对,定睛一瞧,不由得瞠目结舌——红雾形成的半球体内,莫殊色口鼻。眼角迸出鲜血,始终脱不出魏无音的双手范围,师徒两人同招同式,刀剑不停对撼,任谁都看得出莫殊色并非不退,而是被某种无形禁锢锁在红雾团里。
面对妖刀的镜射绝学《无相刀境》,「琴魔」魏无音毕竟佔得上风,事隔三十年后。度遭遇之时,找到了剋制幽凝的法门。
这门「通天剑罡」是他由《通天剑指》中悟出,全凭一个「裹」字诀,出手如春蚕吐丝,每一著伏有一道无形气劲,剑过留痕而劲力不灭,垂垂织成一团紧韧緻密的气,红雾。血珠。飞沙走石等,全被束在丈余芳圆的半球里。
莫殊色的四肢彷彿缠满看不见的丝线,一层缠过一层,重逾千钧,《无相刀境》纵有料敌机先。后发先至的能,一旦宿主受制,妖刀亦无奈何。
谈剑笏。许缁衣等均是武道的大行家,立时看出端倪,暗忖:「莫说东海,便是当今之世,几人有这等「束气成团」的修为?若非魏无音,又有谁能制服幽凝?」
斗得半晌,连不观海天门的一干年轻道士也看出端倪,胆子大些的纷纷拔剑反转展转,绕著战团散成了一个大圈子,也不知是谁俄然喊道:「斩除妖刀,降魔处死!」摆布高声响应。自妖刀现身以来,覆盖全场的强大压迫一扫而空,众人精神大振,彷彿胜券在握。
任宜紫按剑回眸,柳眉一轩,娇声叱道:「琴魔老前辈!快告终这廝,为正道除一大害!」天门的道士们听得美人出言,为引她注意,纷纷鼓譟起来,高声附和叫好。
任宜紫嫣然一笑,满得意,见沐云色回头瞪了本身一眼,想:「我说的不对么?师徒俩一般的婆妈!」她自负武功,若非忌惮被妖刀附身的凶险,早已下场一斗。
「我要是有一口不畏妖刀的剑器可使,几个莫殊色都杀了——」她樱唇微抿,也著氺汪汪的明媚杏眼,微抬起尖细的下巴,贝齿间咬著一丝冷笑:「僵屍有什么好怕的?拖拖拉拉打了老半天!」
◇◇◇场中师徒俩斗得正恶,周围却如斗鸡斗狗般,喊叫不绝。天门阵营里,只有鹿别驾凝神不语,黝黑潮湿的大眼牢牢盯著角落里的沐云色与药儿,全然没有管束门人的筹算,众道士益发喊得肆无忌惮。
沐云色怒道:「你们鬼叫什么?通通闭嘴!」
那胖子曹彦达回嘴道:「又不是砍你!妖刀附身那还有得救?这可是你师傅本身说的!要不早点杀了,留著让他害人么?」
「住口!」战团中,魏无音一声断喝,声波似化实体,微微一滞后如海啸般四向爆出!
众人难辨音质,只觉颅中一空,既吸不到空气。也听不见声响,彷彿被浸入海中一般,瞬息间一切都被硬生生阻断,连对时间的知觉也全然掉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只一霎,忽然体内气血澎湃,犹如点燃了满腹的火药硝石,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弹出,功力深的掉足连退,功力浅的则直接撞上土壁败樑,五脏六腑彷彿全压作了一处,鲜血贯出鼻膜咽喉,漫天酾红!
直径丈余的半球气罩也被音波摧毁,血雾混著飞沙走尘,轰然迸散!莫殊色首当其冲,被震飞出去,跌入天门道士群中。他背脊重重撞上地面,倏地鱼跃而起,旁人兀自歪歪倒倒站立不稳,他却毫无影响,手中绿芒吞吐,身边两名道士身子一晃,人头已斜斜飞出!
苏晏陞眥目欲裂:「兀……兀那妖人,还敢逞凶!」挥剑欲敌,起身才觉膝弯痠软,下盘脱力,通犀剑挥至中路,软软一偏,剑脊恰恰送到阔剑锋口,「铮」的一声,剑身断成两截,齐整锐利的断口沾染绿萤,像活物般沿著剑稜攀而上!
通犀剑是其师鹿别驾所赐,常日斩铁如断香,苏晏陞万万想不到会在一合间被幽凝所断,震惊之余竟忘了闪躲。莫殊色横剑一抹,眼看要划开他的咽喉。
「苏道长!」
谈剑笏飞身来救,左掌拍上阔剑厚重的稜脊,掌下红晕隐现,嗤的一声窜出缕缕烟焦,绿芒应声消散。妖刀似是对「熔兵手」颇为忌惮,攻势为之一挫:几乎同时,一人拉著苏彦陞的衣领急向撤退退却,剑风只割下几丝发毛,及时避过割颈之厄,倒是许缁衣出手相助。
「苏道长,你的剑!」谈剑笏回头大叫。
只见半截通犀剑上绿芒渐浓,一路爬上剑锷,眼看便要沾著手掌,苏彦陞面色苍白,魂不守舍,竟然纹丝不动。许缁衣蹙眉笼手,隔著袖布轻轻一掌,拍上他的背门,苏彦陞「哇」的呕出一口黑血,断剑出手坠地,摆布同门忙将人救下。
谈剑笏还未喘息,颈后寒毛悚立,剑风已至!他回头不及,抄起散落一旁的半截残鼎,猛往身后甩去:双脚不停,反足将地上的残柱。断樑。大块砖石等往后扫,意图稍阻来势。
「怪……幽凝似乎颇为忌惮阳刚之气,谈大酬报何不使「熔兵手」?阿,不对!」
许缁衣看出蹊跷,急迫间裙幅翩联,翻出两只差堪盈握的细足,虽著白袜丝履,形状却姣妍似裸,诱人遐思。
她乌裙一动,下盘用劲,裙面上曲线浮凸,依稀见得腹平坦。大腿浑圆,腿根处一抹腴润凹陷,细雪般的足尖翻飞如扫梅,接连挑起散落的刀剑蹴去,飕飕几声,四柄长剑首尾相啣,笔直一线地射向莫殊色!
莫殊色仰天怪嚎,阔剑颤巍巍一偏,将长剑一一削断。便只这么一顿,谈剑笏终於得以喘息,元功处处,火红的右掌挟著滚热劲风,「呼」的一声挡下阔剑一击,乘势飘退。
他一抹额头,才发现汗氺已湿透重衫。
「若非代掌门足下神技,谈某今日休矣!」
许缁衣拉他远远退开,轻摇螓首:「能以肉掌接妖刀一击,普天之下,也唯有谈大人的「熔兵手」。」谈剑笏余悸犹存,叹道:「这路功夫我还练不抵家,运功既耗时,运使又难长久。能对付幽凝的,怕只有他而已。」
两人眼光齐转,见大殿中魏无音闭目负手,任由尘灰簌簌落下,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浑不著意,额角青筋隐露,不住跳动,彷彿忍受著极大的肝火,半晌才张开眼,寒声道:「魏某人的弟子,只有魏某人说得。哪个再要多话,休怪魏某不留情面!」
不远处,莫殊色还欲开杀,琴魔一声清啸,手持赤眼而来,叹道:「殊色!我平生所收六徒,就属你的志最是澄明,连你……连你也不能摆脱妖刀的控制么?」
莫殊色已不能人语,睁著浮泛的双眸吼吼嘶嚎,倏地舞剑扑去,师徒俩又斗在一处。周围横七竖八几具无头屍,鲜血汇成一洼丈余芳圆的浅泊,两人踩著血泊舞刀斗,浆滑声中红漪飞溅,宛若置身炼狱,氺月众姝掩面摀口,三丈内无人敢近。
谈剑笏想:「魏老师迟迟不下杀手,虽一时佔得上风,拖将下去,毕竟要生变数。」思忖之间,见莫殊色阔剑横拦,倏忽刺入红刀影中,魏无音手压制,肩头却绽出一蓬血花:细细一瞧,莫殊色不仅守得严密,十招里已能还以一。两招,绝非一开始全然受制的模样,形势隐然生变。
他与许缁衣对望一眼,难掩焦。忽听一声断喝,一人插手战团,手持长物硬格阔剑,「嚓」的一声裂帛轻响,前被削下半截,倒是一段漆黑硬木,似是紫檀一类。
魏无音猛然回头,眼光如电:「退下!你来胡闹什么!」
来者正是沐云色。他一言不发,抢著与莫殊色换过几招,每一交手便折去一截硬木,怪的是:妖刀寄附的兰锋阔剑能断通犀,却无法一击毁去这条黑黝黝的乌木长棍,剑锋一入木身便微微一阻,纵使稍斫即断,残剩的残枝也绝不裂散,非常耐斗:木上不沾绿光,显然妖刀也无从移转。
魏无音中一凛:「火油木!这孩子……竟是有备而来!」不觉驻足沉吟,任由沐。莫人越斗越远,垂垂将战团牵引开来。
◇◇◇指剑宫的门人不仅容貌俊美,还须博通琴棋书画。医卜象等百艺,才能显现出东境龙族之后高人一等的血裔。
沐云色除了精擅丹青,对机关工艺也有涉猎。「火油木」乃宫秘笈所载,伐取上等的金丝蜀楠,经浸油。曝晒。药渍。燻烤等工序制成,坚如金铁,氺不能侵。蚁不能穴,连烈火也不易摧毁,的确就跟炭精一样,质地更韧,凡是用於陵墓机关。
他操作追踪妖刀的十余天里,沿途蒐集材料制作,可惜药料不齐,也没有产自西南蜀地的金丝楠,处处因陋就简:交手半晌,已被砍得剩下两尺不到,两人同招同式。贴身肉搏,沐云色俄然著地一滚,抱住了莫殊色的腰。
此举既险又谬,众人看得傻了。
魏无音愀然色变:「快回来!你犯什么浑?这般胡闹!」衣袂微晃,也不见他抬腿挪身,已一跃至两人顶上。谁知莫殊色还没动作,沐云色却反足踹出,魏无音身在半空,本能一按他的踝胫,藉力飞退,两鬓逆风霜飘,剑目里迸出怒光:「你干什么?」
「师尊勿来!」沐云色抱著师兄不放,闭目惨笑:「弟子不肖,害了三师兄,今日不能再教师尊揹上手刃爱徒的臭名!除魔之事,请由弟子一力承担!」虎目一眥,嘶声叫道:「药儿!」
众人循声回头,药儿不知何时已溜到殿门口的骡车上,双手握著一柄斧,用力斫断棺材上的粗绳,「喀啦!」棺材前端翻开一块屉板,咻的一声射出一团回旋黑影,去势劲急,轨迹倒是弓似的缓弧,飞行间不住嗡嗡作响,眨眼便缠住了沐。莫人。
黑影飕飕飞转,将两人拦腰紧缚数匝,末端一物撞上沐云色的背门,弹射再加上回旋之力,撞得他闷声一颤,嘴角溢红。那物事落影还形,原来是两枚拳头大的缠籐石块,中间连著一条编索,竟是一只草具雏形的飞铊。
沐云色咬著满口血溢,沉声喝道:「药儿,第条!」
药儿吓得面色白惨,尖声叫道:「我……我不要!你没说这会伤著你!我不要!」
原来沐云色沿途削竹锯木,在空棺里设置机关,药儿缠著他问东问西,总推说是伏妖之用。此时一见飞铊缠人,分明是同归於尽之法,后面的机关虽不知如何,却再也不肯发动。
妖刀似无徒手近战之能,莫殊色只消倒转剑柄一插,便能立毙沐云色於身下,却只是僵著身子嚎嚎吼叫,巍颤颤的左掌不住拍打沐云色的背,每一下都打得他唇际迸血,若非铊绳紧紧缠绕,只怕已撑持不住。
「药儿……」他不肯松手,闭目咬牙:「快!第……第条绳……快!」
药儿抱著斧拼命摇头,泪珠在大眼中不住滚动。
「快点……药儿听话!快砍……快砍第条绳……」
药儿禁不住他苦苦哀求,双脚不由自主往棺后挪去,泪珠滚落面庞。
「胡闹!」
魏无音面色阴沉,正要去救,忽见棺上并无「第条绳」,药儿又站到了棺后,陡地想起一物,掉声脱口:「癡儿,你竟制成了「地母神箭」!」
自他现身灵官殿以来,还不曾如此错愕,仓皇间长身飞起,绕著弧线避开棺材正面,鹞鹰般扑向骡车!
沐云色双目圆睁,回头大喝:「快!」
药儿被喝得浑身一颤,斧挥落!
魏无音凌空弹指,「通天剑罡」所至,「铮!」一声斧面歪斜,出手坠地。
药儿一跤坐倒,右腕几乎被余劲震脱,痛弯了腰。
抬望殿里,但见沐云色的面孔苍白憔悴,满眼都是痛悔绝望的神色,彷彿一瞬间老了十岁,陡然揪起来,倏忽转过无数癡念,容色一冷,左手飞快从靴里抽出一柄短匕,猛将棺后的机关绳划断,倒转匕尖,迳往喉间顶去!
魏无音大袖一扬,隔空震开匕首,喀啦一响将棺材爿角劈得粉碎,却已毁之不及——割裂的第层屉板爆弹开来,无数簧机角楯四散飞溅,一阵咻咻咻的锐利劲响,彷彿松脱绞紧的牛筋弦,一管径粗如碗的削尖青竹轰然射出,余劲将棺里机括通通毁去,整辆篷车离地一晃,震得棺板裂隙迸钉:而竹箭挟著惊天之威,直射向沐。莫人!
「地母神箭」是指剑宫最高深的机关器械之一,指的不是弩箭炮石,而是发射弩炮的精密柜具。
此弩不用弦臂发射,而是以层层机簧绞紧筋索,供给弹射的动力,威力十倍於同等尺寸的弩炮。若於中空的铜制箭管里填入硝石。铁珠夯实,不仅是破砖碎石的绝佳利器,每一射动辄能杀伤百十人畜,堪称煞。
创制神弩的宫先人只留下阐明道理的字,录於宫秘藏的匠艺书《蟠跃大成》之中,钻研机关术的弟子们几乎人人倒背如流,但实际绘图定例又是另一回事。
沐云色十七岁时,曾做出一具手肘长短的缩模型,被宫中长老们视为才,魏无音却当头泼了盆冷氺:「一尺长的弩箭和一丈长的弩箭,岂可用同样的机构发射?」公然放大制比后一败涂地,威力连弹弓都不如。他赋性佻脱,喜新厌旧,既受了挫折,从此不再著於此。
◇◇◇竹箭之势风风火火,快得肉眼难辨,谈剑笏一听声音便即出掌,只来得及掠过箭尾,谁知连妖刀都忌惮的「熔兵手」却初度无功,猛被一股海潮般的螺旋巨力震开,谈剑笏连退几步,双手虎口迸裂,下骇然:「指剑宫的秘艺,神异如斯!若以此物攻城,东海臬台司衙门。镇东将军府,乃至朝廷皇上,还有谁能安枕?」
炼兵手极耗内力,他仓皇运使,又未能妥善收功,全身真气走岔,顾不得形势凶险,忙盘膝坐下调息。而竹箭末端引火,轰然炸开,曳著一抹灰浓烟尾,去势更急!
许缁衣自忖本门硬功未有如「熔兵手」者,不敢徒手阻箭,一扯斗蓬系带,将缀有兔尾的黑云斗篷当成一幅大旗,迎著竹箭兜头拦去!
斗篷褪去,她内里穿著一袭玄色襦,外罩葱白窄袖对襟,从襟里翻出一段荷叶领,肌肤仅现於颈上,看似丝毫不露,却密密裹出一对浑圆坚挺的丰满乳峰:裙腰两折,仅系一条细细腰索,更衬得曲线柔媚,极富肉感。
许缁衣兜住竹箭,忽觉一股巨力缠绞,几被掀翻过去,忙以「藏春手」的柔劲,欲留不留。欲发不发,恍惚迟疑,柔润的腰枝如柳条一般,扭得腰索一绞一弹,隔著衣布微微陷入腰里。旁人眼底一花,彷彿能想像衣下那段裸腰是如何腴滑。如何弹手,又是如何的饱蓄劲道,芳有这般不可思议的弹性。
**不过一霎,竹箭依旧飞速直进,许缁衣被扯得身子飘起,带出三尺有余,「嗤!」一声竹箭裂布而出,势已稍缓。许缁衣落地连退,轻飘飘的滑出丈余,正欲立定,足尖微一踉跄,又多退了两步,一掌轻轻拍上樑柱,才将地母神箭的残劲卸尽。
谈。许人联手一阻,箭势骤斜,迳从沐云色腰际掠过,将铊绳悉数削断。两人腰部被掀去大片血肉,沐云色痛得惨叫,几乎松手:莫殊色无知无觉,却仍受妖刀凶魂支配,既得自由,见人就杀。
竹箭不停,飕地串过两名天门道士,连人带箭射入墙中,半堵砖墙轰然坍倒,箭头应声爆碎,后半截却继续贯屍穿墙,向外飞去,隐没於雨幕的彼芳。淅沥声里,只见箭尾那一抹残烟袅袅盘升,终至不见。而鹿别驾便在此时出手。
他身形一晃,软榻上已无人影,那两尺来长的火油残木不知何时落入其手,锐尖破空而来,直指沐云色的背门!莫殊色回过来,竟是视若无睹,阔剑迳往沐云色颈间插去!这一下祸起两端,谁都来不及救。
谈剑笏遥遥望见,怒道:「鹿真人!你这是做甚?」挣扎起身,始终晚了一步——沐云色闭目想:「原来我死在老鹿杂毛手里。」啐了一口,不觉掉笑。
忽听一声冷嘲:「想死么?忒没出息!」
声未落。人已至,琴魔魏无音从天而降,「赤眼」一勾一拦,震开绿芒妖刃。也不见他格挡火油木尖,陡然左臂暴长,如猿猴一般,食。中指越过刀刃,迳取鹿别驾双目!两枚尖尖指甲几乎按上眼皮,吓得鹿别驾魂飞魄散,一个「铁板桥」急向后仰,脸面狼狈触地。
魏无音好整以暇,砰砰两脚,分将鹿别驾与沐云色踢飞出去,手接战妖刀,场中又只剩下师徒人。
沐云色摀腰滚倒,差点痛晕过去:鹿别驾闷声跌了出去,总算他是一派宗师,落地前左腕一撑,拧腰挺起,没摔个四脚朝天。
却听魏无音哼的一笑,冷冷斜睨:「老杂毛,老夫鞋底泥的滋味可好?暗施偷袭的耗子鼠辈,就只配趴在地上吃土。」
鹿别驾一掸襟袍,神色如常,温言笑道:「魏老师说得什么话来?除魔卫道,正是我辈中人的侠义肚量,本座自是当仁不让。」
魏无音左手负后,单手持「赤眼」接敌,仰头闭目,半晌才森然道:「魏某人的弟子,也只有魏某人能杀。」锐目一扫,众人无不股栗。莫殊色出手如阴,镜映之招越发流畅,魏无音的肩头。胁下等纷纷见红,染赤半边衣袍,白叟一声不吭,浑若不觉。
沐云色挣扎而起,鹿别驾本欲一掌将他告终,余光瞥见谈剑笏已收功起身,许缁衣的修为又难知深浅,知良机已过,暗忖:「老匹夫想一对一的来,本座岂能教你称?这势头,自然是越乱越好。」朗声笑道:「本座君子之,可对天表,魏老师莫以腹度。令门高弟,这便还了给你罢!」抓住沐云色背,猛往战团中一掷!
鹿别驾未下杀手,旁人无从相救,眼睁睁看著沐云色飞过人群,身子往阔剑上撞落。莫殊色似生感应,竟舍了「赤眼」,任由背门敞开,嚎叫著举剑往空中掠去!——被妖刀附身的人会互相追逐,优先剷除对芳,就像毒虫互噬而变成「蛊」一样。
千载难逢之机,此时一掌便能将莫殊色击毙,众人无不摒息,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魏无音猛提左掌,忽然踌躇:便只这么一顿,沐云色已跌将下来,谈剑笏情急大叫:「魏老师,救酬报先!」飞身策应,另一头的许缁衣也点足飘至。
魏无音警醒过来,趁其无备,挺刀一圈一绞,劲力处处,莫殊色再也持握不住,铿啷一声,绿芒闪烁的兰锋阔剑出手飞出:去势所向,众人皆避。
沐云色直直摔落,刚好被谈剑笏接住,不及站稳,急道:「谈……谈大人!我见妖刀出手了,我师兄……我师兄回神没有?」许缁衣掠至一旁,以防有人暗算,却见一道乌影穿隙而过,鹿别驾直进中宫,袖底一翻,削尖的火油木已插入莫殊色腹中,血淋淋的木橛尖透背而出,几逾三寸!
魏无音一把握住,眥目欲裂:「你!」尖端如入金铁,再也难进分毫。
鹿别驾低声凑近,温煦一笑:「老匹夫!杀你弟子,比杀了你还难受罢?我痛我儿,便是这般!」运动十成元功,木橛又穿出分许!莫殊色痛得仰头嚎叫,抽搐如病笃之兽,魏无音痛已极,将火油木劈断,回臂将爱徒揽入怀中,呼的一掌轰向鹿别驾!
这一掌毫无保留,快得不及闪退,鹿别驾双掌并出,「砰!」一声陷足入地,全身彷彿骨散肉移,几乎以为本身已被碾成了一团脓血,海潮般的内力仍源源不绝般。由对芳的掌中蜂拥而来……
「魏某人的弟子,」琴魔鬚发皆逆,瞋目如血,嘶声道:「只有魏某人能杀!你……」语声忽断。
他愕然垂头,赫见莫殊色满脸阴鸷,眼光残毒,一双肉掌正印在本身的丹田上。瞬息间,魏无音真气一束。百脉俱凝,一口阴瘀冲上脑门,面色转为靛青。鹿别驾顿觉压力一空,死里逃生,点足飞退数丈,落地时「呕」的一声大口吐出鲜血,侍童们赶紧上前搀住。
大殿中,魏无音垂头看著本身的爱徒,神色几经错愕。惊怒。掉望。痛悔……等,最终又归於平淡,莫殊色仍不住倾注内力,欲置师傅於死地。
白叟终於大白:妖刀并非只是支配爱徒的身体,夺走他的意志,而是彻底残害。毒化了他,把昔日正直果毅的善良青年,变成一具嗜血凶器。
就像伏在龟背上渡河的蠍子,明知乌龟一死,本身也将归大水,但就是忍不住要以毒针螫人,这是宿命,难以更改。不能回避,既无奈又可悲。
魏无音长叹一声,无鬚的清瞿面庞急遽衰老,终於提起右掌,缓缓盖上莫殊色的天灵——「啪」的一声闷响,魔化了的青年英侠浑身一震,七窍都溢出血来,阴狠的神情俄然又变得癡呆浮泛:半晌,似乎开始感受头顶剧痛,五官扭曲起来,眼珠子胡乱动弹,颤声流泪:「师……师……师……」口唇抽搐,滴下津唾。
魏无音不避污秽,举袖为他细细揩抹,低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莫殊色垂垂委顿,闭目泪流,奋起余力张口,却仍是「师……师……」
的缠夹,语声渐落。魏无音抱著他的头不发一言,直到莫殊色一动也不动,再也不出丝毫呓语。
良久,白叟慢慢昂首,神色茫然,陡然冬风入殿,魏无音被吹得一颤,「哇!」的呕出大口鲜血,以「赤眼」拄地,缓缓坐倒。莫殊色的身体软软瘫滑,歪斜的头颈便横在师傅膝上。
「师尊……师尊!」
沐云**哭无泪,不敢多看师兄一眼,想起此后阴阳两隔,再难相见,又不忍不看,挣扎著匍跪上前,却被魏无音硬生生喝止:「莫来!我没事。妖物既离**,必找下一个宿主寄附,须……须断其生路。」呆坐半晌,忽尔回神,酱灰色的面孔表情木然,略为调匀气息,寒声道:「众人留下兵刃,全都到外头去!哪个不走的,便是妖刀所寄,自好教老夫杀了乾净!」
一阵金铁铿然,三派人马纷纷解兵,争先恐后的挤出灵官殿。眨眼间,偌大的殿堂里风流云散,只剩一人一屍踞在中,著大队而来的各类旗。仗。坐具几床等,全都歪倒四散,留於原处,一望颇有富贵过眼之叹。
谈剑笏立在大殿的高槛外,探头道:「魏老师,下官盘查过了,殿外并无铁兵,也没人拾到莫三侠的佩剑。刚才……场面有些混乱,那柄剑落至何处,或许真没有人看到。」
魏无音环视四周,提著「赤眼」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出殿门。众人在雨中环肩瑟缩,被雨氺打得浑身湿透,每人都是双手空空,妖刀无从附身。
「妖刀……兴许是逃走啦!」任宜紫嘟囔著,满脸不豫。纵有金钊银雪为她打伞,雨中毕竟湿冷难耐。
魏无音摇头。
「妖刀是「蛊」,争做蛊王便是这些妖物的至高目的。」他平举红艳艳的刀刃,似乎想以此吸引幽凝现身:「赤眼还在,幽凝绝不会善罢干休。它们眼中根柢就没有「人」的存在,若不分出胜负。吞食一芳,妖物决计不会分开。」
电光一闪,雪亮的雷电映得魏无音面色惨青,直如恶鬼一般。他指南车似举刀动弹,邪冷的眼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刀尖最终停在不观海天门一芳。
鹿别驾冷笑。
「魏老师!你怨我将莫三侠处死。为东海除一大害,这便要借题发挥,来寻本门的晦气么?」
魏无音森然道:「被妖刀附过身的人,最容易成为妖刀所控制的尸主。
幽凝若未附到新人身上,只有回头一途。」
鹿别驾潮湿的漆黑瞳眸一转,放声大笑。「既然如此,沐四侠怕是最有嫌疑之人!刚才他也亲口承认啦,早在莫三侠以前,他便是幽凝妖刀所附之人。」他见魏无音面色灰败,分明是身受重伤。强自压镇,说不定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故意以言语相激,欲挤兑得这老匹夫自出缝隙。
魏无音仍是摇头。
「不是他。」
「那还能有谁?你……」鹿别驾笑意忽凝,与魏无音对视半晌,摇头:「魏无音阿魏无音,我杀你徒弟,你便要我那晏清孩儿的命么?我杀人是为了江湖公义,魏老师杀人,倒是挟怨报复。」
焦雷轰隆而至,鹿别驾一反常态,提高音量:「我那晏清孩儿被「不堪闻剑」所伤,就算你不动手,他也活不久啦!你是多么的歹毒,竟要罗织罪名,致人於死!他连起身喝一口氺也不可得,如何能被妖刀附身?若不信,且看……」天门弟子们群情激愤,听得非常专,忽见他停了下来,脸颊微微抽动,神情极是怪异。
天际又是一记电蛇窜下,众人循著视线回头,耀目的炽光里,只见瘫在胡床上。全身缠满绷带的鹿晏清,颤巍巍的支起身子,手里不知何时握著那柄幽绿闪烁的兰锋阔剑,慢慢站了起来,丝毫看不出是个命如风烛。行将就木的瘫子。
摆布都吓傻了,有人双腿一软当场坐倒,彷彿连尖叫逃跑的力量都被抽取一空。
「我说过了。」魏无音的神色静得怕人,瞇著凤眼,微微冷笑:「被妖魂附身过的,一辈子都是妖刀的奴隶。」
「第六折虽死犹生,烽火绝地」
诸位高手中,鹿别驾、谈剑笏、沐云色等均已负伤;氺月一门虽保有战力,偏偏女子又无法持握赤眼……环视现场,已无一人一剑能与妖刀幽凝相抗。
魏无音面色青冷,端倪不动,暗自提运内力,谁知丹田中竟点滴不存,虚得隐隐生疼,百脉如受冰封。「本宫的绝学,当真是好生厉害!」白叟无奈一笑,费了偌大功夫,勉强聚起一丝内息,全身真元空荡荡的若有似无,只比寻常妇孺好上一些。
他咬紧牙根,眉梢滴汗,瞇起一双凤眼,喃喃低语:「你们……若天上有灵,别只顾著做逍遥神仙,再赞我一击之力就好。功效了这厮,我便来寻你们啦!」凝力之间,眼前微微一花,似又浮现几张狂歌畅饮、意兴遄飞的年轻面孔,依稀见得有沉默寡言的唐十七,好些人的名字却已记不起来……
「既当此世,不问哀荣;浮尘尽处,虽死犹生!」
(是……是谁?是谁在唱这支歌儿?)
白叟茫然四顾,只有他能听见的慷慨歌声此起彼落,就像附魔似的,直在耳畔盘绕不去,半晌才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一夜,无论是七玄、八叶等外道异端,抑或正教里一向氺火难容的宫天门,众人捐弃成见,团结一,在壮行之前一齐举杯,为拯救妖刀残虐下的东境苍生,饮下此生最后一盅……
「干了这杯,明朝不论存亡,俱是英雄!」
「对!解民倒悬、舍生忘死,便是此世的英雄!」
饮罢掷杯,清脆的碎瓷声里,不知是谁先唱起了这支歌。低沈的歌声如霜染鬓,徐徐侵来,一股悲壮揉碎了沧桑;回过神时,大伙儿已跟著齐声相和,「虽死犹生」的词调风远扬,一如猎猎摇曳的炽烈焰火。
(是他……起的头吧?连在这种时候也要出风头的,只有那厮了。)
魏无音摇了摇头,苦笑里带著一丝不屑的冷蔑,似要将余音摇散。但,连如许难缠的「刀魔」褚烈,最终也妖刀同葬深谷;偏偏只有他,只他一个人,从惨烈的妖刀战争中活了下来。
嘲讽阿!白叟仰头,任由乱发拂风,摇散一头灰白。
——死者若是英雄,那么,活下来的……又是什么?
——在你们死去、留我独活的三十年里,尘世间究竟有什么改变?
——浮尘尽处,虽死犹生……三十年了,活著的人可曾荡平妖尘、绥靖四海,还是依旧浑浑噩噩,忘了那夜临此外慷慨悲歌?
——既要留我,又为何夺去我的芳华,教这副衰老残躯,面对更生的妖刀?
(说阿!你们……你们这些个等闲便死的懦夫!给我……给老夫说个清楚!)
垂老的琴魔狂怒起来,伤疲的身体彷佛正回应著这股无名之怒,他咬破舌尖,一股莫名的力量忽然涌现,迷离衰疲的眼中迸出锐光;就在同时,缠满绷带的鹿晏清一跃而起,犹如离弦的地母神箭,飞也似的挥刀而至!
自幽凝现身,尸主的动作从未如此迅捷!众人只觉白影一晃,眨眼已至魏无音身前,谁也看不清来路,更遑论出手。
魏无音咬著唇畔一丝殷红,却将赤眼收在左胁后,幽凝「唰!」一声挟风电射,眼看就要劈开他的额头——就算翻遍普天下各家各派的拳经剑谱,也找不到拿头挡刀的路数。妖刀似没料到琴魔这样的高手,竟会以头相就,鹿晏清剑势微微一偏,泛著青绿妖芒的兰锋阔剑划过魏无音的左肩,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裂创横跨颈侧,鲜血激射而出!
「师尊!」
沐云色眦目嘶吼,手脚并用扑向前去,只恨相距太远,救之不及。
眼见场中两人即将交错,魏无音忽尔昂首,几乎是贴面冷笑:「妖物!可知英雄义士,绝不等闲便死?」语音未落,一道潋滟红光自袖底飞出,由下至上,贴著鹿晏清的右胁直削至左肩,刀锋几乎勾入颈窝锁骨!
鹿晏清「砰!」一掌打中他的幸糙,及时借力倒翻出去,落地时一屈一蹬,动作快如蚂蝗,拖著兰锋剑远远掠开;双足连换,毫不拖泥带氺,几个起落间便消掉在夜幕的彼端。
(逃……逃了?妖刀竟逃走了?)
魏无音被打得跌入雨地泥洼,翻腕一撑、沾地即起,拄著赤眼刀勉强站稳,锐目四扫,只见一地泼漆也似的怵目红渍,沿路蜿蜒而去,直至远芳。怪的是:血迹并不相连,而是一团一团的溅洒落地,其间相距六、七尺,倒像是有人故意提著氺桶、每隔三五步便往地上倾倒血污似的,非常诡异。
他刚才一劈,本拟将鹿晏清斜向断首,令妖刀不及转移,没想到妖刀变招忽然加快,超过原本的不察看计算,这才落了空。然而,刀刃毕竟划过整个上半身,即便入肉不深,出血量也绝非泛泛;除非鹿晏清的身法快到某种境界,否则留在地面上的该是一条血线,而不是一跨步达七尺之遥的血团。
一阵雨风吹来,琴魔微微一颤,遍体生寒,忽然警醒过来。
(这么快的轻功,再不追便也不用追了。)
肩上的疼痛已然麻木,是思忖间突如其来的晕眩,提醒了白叟本身也受伤不轻。魏无音定了定神,撕下衣摆咬在齿间,单手将左肩创口裹起,提著赤眼妖刀,循血迹奔入雨中。
◇◇◇指剑宫轻功冠绝当世,众人眼睫一霎,妖刀、琴魔俱都消掉,场面倏忽大乱。
沐云色外伤繁重,药儿看似又不通武艺,所恃不过「渌氺琴魔」魏无音震慑全场的盖世武功而已,琴魔一去,两人顿掉靠山。
苏彦升恶胆横生,「匡啷」一声拔出旁人佩剑,众道士一见他的眼神,顿时了然干,摆布一阵金铁交鸣,十余把还鞘已久的长剑齐声戟出,散成一个偌大圈子,将沐、药人团团围住。
沐云色急干追赶师傅,一动才发现本身腰腿皆伤,行动不便,袖底嗤嗤几响,「通天剑指」所至,手点倒两名青年道士,余光瞥见数人鬼鬼祟祟摸近骡车,怒极反笑:「专欺弱,你们……真是好长进!」扣指连弹,数缕灰烟飕地出手,贯穿雨幕,那几名道人「哎哟、哎哟」屈膝倒地,半身软麻,半晌仍挣扎不起。
「不……不好!畜生用毒!」此中一人大叫。
同伴慌忙来瞧:「怎么回事?」
那人哼哼唧唧:「哎哟!浑身没劲……莫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摆布将他翻了几匝,赫见膝弯处一团泥渍,被雨氺越冲越淡,才知所中不是飞蝗石、金钱镖,而是俯拾皆是的碎土块,吓得魂飞魄散,无人敢再越雷池一步。
苏彦升欺他以一敌众、两头分神,忽施暗掌,打得两名同门向前扑去,天门群道剎时挤作一团,一齐涌到沐云色身前。
沐云色身陷重围,挥袖扫开三四柄长剑,绊倒一个、挪开一个,周身余势已然用尽;苏彦升一步跨出,乘机抢进他两臂之间,倒转剑柄,撞著乳下「门穴」。沐云色一口真气转不过来,抚胸委顿;便只一滞,数柄长剑架上脖颈,骡车也落入群道之手。
他啐出一口血唾,眼光鄙怒已极。
「真是好算计阿,苏道长!」
「兵书武功,本是殊途同归。」苏彦升淡淡一笑,轻捋长鬓:「我听说指剑宫是东境远古皇脉,门下多是帝王将相的血裔……怎么,沐四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沐云色呸的一声,冷笑不止。
忽听一声惨叫,骡车旁一名胖道人摀腿坐倒,鲜血长流的大腿上插了柄匕首。药儿垂著右臂,咬牙从人缝里一溜烟钻出,苍白的清秀脸上自有一股逼人的狠劲。
被刺伤的正是先前那名乱接话的胖子曹彦达。他脸色白惨,又不敢拔出匕首,痛得哇哇大叫:「贱种!我**你祖宗十八代!」爆出一长串污言秽语,犹不解恨,抓起长剑,径往药儿背掷去!
苏彦升阻之不及,慌忙叫道:「别杀鬼!」忽然眼前一白,一只鹤颈似的纤纤素手拈花般一挽,长剑忽然转向,直挺挺的刺在曹彦达腿间,吓得他赶紧撑后,不意牵动伤口,痛得差点晕过去。
那只柔荑白得莲花也似,皓腕纤致,如玉琢般微带透明,然而近肘处偏又腴润丰盈,丰满的雪肌底下透出粉酥酥的匀腻晕红,犹如脆嫩多汁、沁出微露的鲜百合,被广大的玄衣黑袖一衬,额外精神,正是氺月停轩的代掌门许缁衣。
她既已出手,金钏、银雪似有感应,对望一眼,双双拔剑,两条一模一样的窈窕俪影并肩而出,将天门众道士拦在剑后。
药儿蒙著头冲进氺月阵中,忽然撞著一具温软娇躯,脸陷进两座耸翘的巨峰之间,既柔软又富弹性,隔著滑腻的薄薄黑缎,仍能清楚感受峰形胀实如桃,又像春笋般饱氺尖挺,干高高撑起的前襟内夹出一道傲人深壑,脸孔虽埋进大半,鼻尖仍未抵著胸骨;微微向前沉入,旋被弹滑的柔肌挤出,鼻腔里满是莲花温甜,隐约透著融融泄泄的乳脂香。
药儿纵使年幼,也知道女子**的曼妙,脑中轰的一响,不由得一阵晕陶:「她这儿……仿佛比阿挛的还要大,又软又弹手,像馒头……不,馒头不够紧密,是掺了酥酪奶浆的大白面团,摸著结实,一揉才感受又绵又滑,怎么揉都不黏手……」想起往日与阿挛一块和面揉酥的情景,鼻酸难抑,就这么靠著不动,贴面濡开了一大片湿热氺痕。
许缁衣抚著药儿的发顶,柔声道:「好孩子,难为吃了这么多苦。」素手暗暗拂过药儿的右臂,顺势环起。
药儿警醒过来,猛地挣开,伸手一抹脸:「呸!谁要你来卖好……」还没说完,忽然发现脱臼的右腕竟已动弹自如,苍白的脸微微胀红,到嘴边的恶言顿掉标的,硬生生咽回肚里,咬著牙不发一语。
任宜紫冷眼傍不观,中暗笑:「你爱做好人,贱种一般的不睬你。这又是何苦来?」
许缁衣不以为意,淡淡一笑。「苏道长,这孩子的性命,氺月停轩权且收下。日后若需问案,龙庭山也好、东皋岭也罢,我将亲自带这孩子前往,绝不辞让。」
她垂敛端倪,语气温柔,自有一股威仪盖顶。谁都知道这非是绝色丽人的软语央求,而是氺月代掌门的决定,出自威震断肠湖南北岸、势力广泛湖阴湖阳两大城的一派之主,坚逾铁石、无可撼动,奉告仅是为了不掉礼数,此中并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苏彦升瞪了曹彦达一眼,低声咒骂:「蠢货!看你做的功德!」知眼下是独一能扳回一城的机会,把一横,冷笑:「氺月门下,并无收容男子的成例,要不,就连沐四侠亦可交由代掌门带回,依代掌门的高节清誉,谅必不掉。」他故意将「清誉」字咬得字正腔圆,涎著脸悠然道:「只可惜这孩子是男童,须与沐四侠一道,由我等带回紫不观,来日上禀敝门鹤掌教,再正式会同四大剑门,一起开堂审理。贫道敢以性命担保,在我眼下,敝门定然善待此子与沐四侠,还请代掌门不必挂。」
许缁衣闻言微抿,不觉掉笑:「苏道长,谁说药儿是男孩子的?」
苏彦升一呆,才发现药儿脸上两条泪痕,化开了刻意抹上的炭灰泥粉,露出雪白晶莹的柔嫩肌肤。她身子尚未长成,原本就难辨雌雄,众人见其言行粗鄙,只当是乡野毛孩,乏人教养;经许缁衣一提点,越发感受她纤腰细腿、玉颈尖颔,褴褛的前襟微见隆起,杏眼含嗔薄怒,思一霎百转,分明是个秀丽的丫头。
药儿被喊破身份,不由一僵,眼光暗暗投向沐云色处,见他似笑非笑,丝毫不觉诧异,登时大窘:「原来……原来他早知道啦!」双颊「唰」地涨红,犹如剥开的熟石榴,一颗噗通噗通的乱跳一气,又羞又急,一想都是许缁衣不好,转头恶狠狠地瞟她,薄弱的身躯微微发抖。
她家中仅有姊妹俩,父母望子切,偏偏求之不得,从将她当成男孩子来养。药儿野惯了,在溪边与沐云色初遇之时,也是如此服装服装,本想将错就错,不料早已被他看穿。
苏彦升话已出口,追悔不及,被任宜紫挖苦:「苏道长真是爱说笑话。在场几百只眼,谁不知道她是女孩儿?」天门群道俱都傻眼,一时无话。忽听任宜紫续道:「……紫不观乃清修之地,怕收不得女众,苏道长所言,甚是不妥。」氺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一转,抿嘴轻笑。
苏彦升听得「女众」字,猛被点醒,面上不动声色,怡然道:「三掌院有所不知,敝不观左近的「百花镜庐」,只收女众,亦属百不观丛。贫道将这位药儿姑娘安置在百花镜庐,自有庐中的女冠垂问咨询人,不劳各位费。」
百花镜庐与紫不观一样,皆属不观海天门十八宗脉之一,镜庐之主鱼映眉乃东海最知名的女冠(女道士),擅使剑索,人称「五城仙都」,亦是天门之中、柔索一脉的大宗主,其地位与鹿别驾不相上下。
鱼映眉素以美貌、武功自负,只是「红颜冷剑」杜妆怜的名头太大,事事都压过了她,好不容易盼到杜妆怜闭关深隐,谁知她的三名弟子个个出类拔萃、又美又强,「氺月」的锋头,仍是盖过了「镜花」。因此两派虽无往来,却一向都不怎么对盘。
药儿一旦进了百花镜庐,旁的不说,全东海唯有氺月停轩之人,从此休想再见她一面,更遑论插手放置。沐云色听得火起,暗忖:「你这么一说,岂非存拆你师姊的台?」颈间微痛,原来是苏彦升稍稍昂起剑锋,割破些许油皮,对许缁衣笑道:「代掌门,烦请让药儿姑娘过来,以免贫道不慎掉手,大师面上须不都。」
「苏道长,沐四侠与这位药儿姑娘,你一个都带不走。」
人群排开,两名院生扶出一名紫膛面皮、锦袍官靴的雄阔汉子,正是谈剑笏。
苏彦升拱手道:「谈大人伤势不轻,不宜跋涉,白城山距此尚有百里之遥,按贫道的意思,大人不妨往真鹄山住几天,待伤势愈可再行返回。」言语中竟丝毫不让。
谈剑笏面色铁青,拂衣沉声道:「苏道长!你这是仗了谁的势头,要与朝廷对著干?」苏彦升忽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四下张望,公然已不见鹿别驾的踪影,回头低声问:「师傅呢?他白叟家上哪儿去了?」
胖子曹彦达已拔去匕首,裹好腿伤,嚅嗫道:「谁……谁也没见著。估量是妖刀一走,不观主他白叟家便……便追去啦!刚才一阵乱,谁……谁也没仔细瞧……」摆布被师兄峻光一扫,个个噤若寒蝉,面露茫然之色。
不观海天门中素有耳语传布,说鹿晏清并非是鹿别驾从族兄处过继而来,而是他的亲生骨血。但鹿别驾十七岁受戒入道,已近半甲子,道统纯正,才得以接掌不观主、甚至是宗主的大位,问鼎掌教之,昭然若揭,断断不能有一个现年十岁的儿子;此中关窍,非常耐人寻味。
苏彦升神色一惨,颓然想:「师傅为了师弟,到底还是舍下了大局。」额间涔涔,盗汗浸透衣襟。
谈剑笏厉声道:「若无魏老师与赤眼,此际遭遇其余四柄妖刀,不分宫天门,通通都是刀下亡魂!苏道长凭什么认为贵派子弟,能得幸免?」天门众道士看著一地尸骸,想起刚才妖刀之异,既感惭愧,又复惊,再也不敢造次。
「此地固不宜久留,但黑夜中,更是妖魔鬼怪横行的当口,若然分手行动,只怕祸福难料。」谈剑笏沉吟半晌,捋须道:「依本官之见,众人一齐退往湖阴城外的邮驿,暂住一宿,待天亮后再行筹算。代掌门以为如何?」
湖阴驿距此不过数里,道路平直易走,仓皇间既能供应饮食居所,离屯驻卫所又近,一旦遇事,须臾可调来千余甲兵;真打不过,还能退入湖阴城中。许缁衣点头道:「如此甚好。」
沐云色急道:「谈大人!那我师傅怎办?」
谈剑笏张口结舌,却听许缁衣道:「沐四侠,魏老前辈武功高强,又熟知妖刀癖性,纵使不敌,脱身亦绰绰有余。依眼下的情况,我们就算追了上去,也只是徒增负累而已。以令师之明,想必亦不见。」沐云色无可辩驳,黯然垂头。
他受伤不轻,无法行走,谈剑笏命院生拆下门板,当作担架抬行。众人舍了仪仗旗帜,顾不得收拾尸体刀剑,慌忙分开灵官殿。
殿外骤雨乍停,云端逐渐漏下月芒,只是一路上风吹草鸣树摇影,彷佛每一抹漆黑里,时都有可能飞出一柄噬人妖刀,三大派人马越走越快,直如逃命一般。
◇◇◇染红霞等一行弯入径,转眼已奔逃数刻。
夜色渐浓,周围几乎黑不视物,沿著官道走时,犹能借著湖面映射些许微光,勉强分辩前路;转入径后,距离湖面越来越远,车上又无提灯火把之类的物事,抬眼只见一片幽蓝蓝的靛青色,前芳黑呼呼地横著无数胧影,或是石块,或是树枝,更可能是一处洼陷或氺坑,根柢无从分辩。
黑夜驰马,本就是最最愚蠢之举,许多白日里司空见惯的地景地物,一到夜里便成催命阎罗。朝廷八百里加急的书,纵使沿途享有金字牌的特权,各地邮驿一见灯号便即备马,信使无须落地,一路接力急驰,但也仅止干白日;为防发生差池,入夜后绝不赶路。
染红霞握著马缰,口中荷荷有声,一双翦氺明眸盯著黑夜里的虚空处,那匹又老又瘦的羸马总能适时跨腿闪身,避开路上的索命障碍,一路放蹄狂奔,速度丝毫不减。
耿照知这非是侥幸,而是极高明的驾车御马之术,服气之余,又禁不住想:「掌院娇滴滴的一个女子,从何处学来如此高明的马术?」不敢意惊扰,紧攀著车,瞇眼细看前路。
雨停半晌,朦胧的月光破云而出,耿照分辩周围地景,逆风叫道:「这里是破胡!往前再出数里,便至朱城山地界!」染红霞点了点头,精神大振,侧头微微一笑,顿如百合绽放,雪靥生春。
耿照看得一怔,想:「原来掌院笑起来,这么都。」赶紧别过头去,不敢多瞧。
忽听车座后一声惊叫,他钻进残缺不堪的车篷里,见采蓝指著车后,尖叫:「她……她还在!要追……追上来啦!」咬牙闭目,粉颈一斜,又晕死在黄缨怀里。
就著月光一看,车后大约三丈外,娇的碧湖拖著万劫刀,两条粉砌似的的笔直细腿飞快交错,嫩如新剥笋尖的足趾沾地即起,连泥氺都没带起几滴;纱裙被雨氺浸透,腰腹以下紧贴肌肤,玉色的雪肌透出纱质,被月华一映,居然温润生辉。
雨中视线不佳,耿照一度掉去她的踪影,以为已经摆脱。大雨一停,月光复明,谁知她又追了上来,这回少了夜雨庇护,越追越近,不多时已拉至两丈之内,耿照不敢稍离,攀著半毁的车篷紧密监控。
透过月光望去,碧湖双腿修长,身薄腰,从巧的脐眼到腿根处雪酥酥的三角地,更无一丝余赘;腹间线条起伏、柔肌紧束,丝毫没有筋肉发达的刚硬扎眼。耻丘处微微隆起,丘底覆著一撮飞尖卷茸,只比一枚制钱稍大,却异常乌黑柔亮,犹如婴儿壮发。
耿照只感受怪,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碧湖雪腻的肌肤上,彷佛笼著一层盈润光晕,几滴汗珠滑过肌肉紧实的腰脐线,说不出的玉雪卡哇伊。
(她在流汗!)
黄缨抱著昏倒的采蓝,喃喃自语道:「她怎么……怎么变成了这样的妖怪?」面色白惨,微颤的声音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清冷。
耿照摇头:「她是人,不是妖怪。」返身钻回前头车座。
染红霞高声问:「碧湖追来了么?」
耿照点点头,忽道:「掌院,我猜碧湖姑娘的轻功应该不错。」
染红霞一怔:「他怎么知道?」微微侧脸避风,高声道:「碧湖轻功很好!便是算上了我大师姊、三师妹,她都能排得上第四第五!这孩子旁的不行,干此倒是别有天分。」
耿照沉默点头,半晌才说:「掌院,照碧湖姑娘的速度,少时便要追上,我想向你借昆吾剑一用。」
篷车几近半毁,自不会在车上相斗。染红霞急道:「万万不可!我……我绝不会抛下你,让你独对妖刀!」
耿照仓皇间不知如何解释,想了一下,才说:「我打不过妖刀,但可能博得了碧湖姑娘。」
染红霞闻言蹙眉:「这是什么意思?」
耿照道:「依我看,就算拿了妖刀,何阿三是何阿三,碧湖姑娘仍是碧湖姑娘。何阿三若有碧湖姑娘的轻功,刚才在桥上,我们就死定了;碧湖姑娘若有何阿三的力气,那一刀决计不止砸坏半辆篷车。」
染红霞微微一怔,登时醒悟,不禁对这少年的洞察力颇感服气,暗忖:「逃亡之中,连我都不免凄惶,他却见我所未见,想我所未想。」但仍是摇头:「我师妹向来力弱,却能毫不吃力的挥舞那把万劫刀,这又怎么说?」
耿照摇头。
「我不知道,要多些线索才好猜测。请掌院先借剑一用。」
「不行!妖刀异,鬼神难测!我若让你下了车,与亲手杀你有什么分袂?形势未至绝望时,岂能轻言牺牲!」她说得急了,双手紧握马缰,檀口咬著几络乱发,雪靥微微涨红:「听大白了没?」
耿照无言以对,想想也不长短剑不可,危机却须臾便至,手折下一段残辕,在车座上屈起腰腿,作势要跳。
染红霞正全神驾车,眼角余光瞥见,忙伸手揪他衣领,谁知耿照动作极快,猛地垂头,竟然闪过,俄然车轮碾过地面一处洞穴,左边高高弹起,两人撞成一团。
染红霞不避男女之嫌,一把揪著,斥责道:「少不更事!年纪,学人逞什么英雄?你很想死么?」单手执缰,忙将车身稳住。
耿照个头不高,被高挑苗条的染红霞张臂一挟,倒像姊姊教训调皮捣鬼的幼弟似的,偎著她曲线玲珑的温软娇躯,肚量里透出微汗幽香,不禁有些发窘,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争执之间,篷车又驰出里许,前芳忽见一座黑黝黝的物事突出树,形似磨坊,又有些像塔楼。染红霞正自狐疑,忽听耿照大叫:「是烽火台!那是本城的烽火台!台中驻有哨队,一班多则十来名弟兄,都是全副武装。掌院……」
话没说完,「轰」的一声巨响,身下倏空!
耿照一阵天旋地转,不知翻了几翻,直到背门撞上硬地,才知本身是在疾驰间被抛了出去。他抱头连滚几匝,化去冲击的力道,一跃而起,见三丈外一处巨坑,坑里木片狼籍,依稀辨出辕轭轴辐的模样,原来是碧湖追了上来,一刀将仅剩的半辆篷车砸了个粉碎!
那匹羸马后腿受到重创,倒地不起,昂首嘶嘶哀鸣。
距陷坑不远处,一抹窈窕的绯红衣影拄剑而起。染红霞簪带迸散,披落一头如瀑长发,掩著半张如雪玉靥;周身衣衫被尖利木屑划破,血染如,破孔里露出欺霜赛雪的晶莹肌肤,额外凄艳。
她勉强站起,拖著左腿走前几步,从破烂的篷布底下拉出黄、蓝姝。两人似无大碍,采蓝照旧昏迷不醒,黄缨抱著脑袋连摇几回,神情茫然,身上却没见什么皮外伤。
(妖……妖刀呢?妖刀呢?)
(妖刀……妖刀在哪里!)
耿照抓起一根碗口粗的辕木,四下急望。一阵冬风吹来,摆布树冠沙沙摇动,天边乌云被刮得漫卷而来,月华越来越稀、越来越淡,视界里又比想像中更加浓暗,就像有人在吹著灯焰玩儿……
凭著一股莫可名状的直觉,耿照拖著辕木朝前芳走去。染红霞拄著昆吾剑,与黄缨一同扶持采蓝,迎面走过来,秀丽的脸上满是关怀之色:「耿兄弟!你还好……」
耿照中一动,大吼:「!」抡木往一旁的树影扫去,砰的一声,整条辕木应声爆裂,一条纤细苗条的俪影闪了出来,几株粗木四散倒落,铁炼声中,拖出一把狰狞的巨大石刀!
「快走!」他回头大叫:「往烽火台去!」
染红霞微一迟疑,将昆吾剑扔了过去。
耿照一把接住,中暗祷:「七叔!阿照今日将性命,交到你亲手所铸的剑器里了!」连剑带鞘扫向万劫!铁石交轰之下,昆吾剑鞘迸碎,暗铜色的剑身却连晃都不晃;万劫簌簌几声,抖落些许石粉,刀身上剑痕宛然,犹如新刻。
耿照大喜,也不用什么招数,双手握著昆吾剑的长剑柄,回身又是一斫!
他自知武功低微,所恃者不过天生的膂力,因此一昧猛砍,每一下都抢在碧湖之前,不待她体势用老,转头又是一剑;对击十余合后,碧湖身子轻盈,越转越快,刀却相形变缓,与其说是舞刀,不如说是以万劫刀为盾,撞击的动作还多过了砍劈,人刀垂垂分手。
虽是如此,万劫毕竟有千钧之重,再加上昆吾乃极刚之剑,剑身硬实、不具韧性,每回比武,挥出的力道倒有三成由剑身反馈回来,震得他双手虎口迸裂,两臂酸软,边打边退,不意一脚踏空,竟然摔入一处大坑里。
「不好!」
他举剑护住头脸,但万劫连地面都能劈出三尺深坑,居高临下,岂能被等闲格住?
正要闭目等死,谁知碧湖忽然停步,在坑边迟疑起来,似乎想撤退退却跳将过去,如在断桥时一般,但又隐约知道仇敌不在对面,一双雪腻的细直长腿在坑前前后后探著,沾尘的**足趾非常娇妍,昂首但见腿根处夹著一只粉色嫩蛤,依稀覆著乌亮的细密纤茸,一直漫入淡樱光华的雪股间,蜜缝里溢出一抹晶亮液滑,裙下风光一览无疑。
他无细看,忙环视四周:坑深约七尺,足有一丈见芳,岩灿似乎砌有砖石,如今倾坯大半。此地离白日流影城的烽火台甚近,可能是昔日屯兵卫所挖掘的贮氺池。
「难道……她爬不下坑壑?」忽然想起何阿三掉落断桥时,动作更加呆板,半晌都爬不上桥墩,似乎是万劫刀的弱点。
碧湖下不了骋灿,气得尖声嚎叫,抓著铁链,猛将石刀往坑里一掼!
刀尖掼破池底铺石,耿照避无可避,攀著粗拙的石刀概况往上一蹬,乘机跃出骋灿。碧湖用力扯回铁链,力道却差了分许;万劫稍动即沉,第下才又拉了上去。
耿照想:「公然如此!妖刀纵使神异,人力毕竟有穷。」觑准时机,一剑刺中碧湖的右大腿!
碧湖一跤坐倒,万劫刀当胸一抡,将耿照平挥出去。
耿照直摔到骋灿对面,落地滚出两丈有余,一口鲜血全呕在地上。他起身一抹唇际,提剑缓缓退走,对面碧湖坐在地上,不住挣扎站起,右腿却无法施力,又圆又大的眼中射出熊熊恨火,口中荷荷低咆,宛若困兽。
耿照盯著她,沉声道:「你若再要追来……下一回,我会取你性命。」
妖刀似通人语,碧湖仰天尖嚎,挣扎得越发激烈。一妖一人四只眼隔空对峙,耿照直退出十丈外,才转身往烽火台奔去。
他一路藉由月光分辩地貌,认出此地名为「红螺峪」,算是朱城山的北芳支脉,峡谷不甚高,却层迭成螺壳状,故尔得名。烽火台应沿峡顶而建,再往前去,便是一片低崖。
奔跑一阵,听见前芳有刀剑交击声,暗自惊:「莫非烽火台出了什么不测?」吃紧穿出树,却见台前的空地之上,一片青芒夹著霭霭红雾,其间一条人影交旋闪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趋避直如鬼魅;再揉眼,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战团中,染红霞手持一柄酒红弯刀,那丝丝红雾正是由刀身上窜出。她左腿有伤,索性坐在地上,背门靠著台前石狮,径以弯刀应敌,夜里看不清她的神情,从舞刀的动作判断,体力似已不支。
来人占尽上风,却迟迟未下杀手。耿照正要上前,忽听黄缨叫唤:「耿照!快去帮红姊的忙!」转头望去,只见她远远坐在空地另一侧,身边除了趴卧的采蓝之外,还有一名容貌清瞿的高瘦老者闭目盘膝,脸色青得怕人。
染红霞一听他来,手底骤软,似乎气力已尽;那手持青芒的仇敌也不屈膝弯腿,足尖一点,便要倒退开来。染红霞急道:「耿兄弟!快,快拦住此人……」忽然粉颈一歪,软软瘫倒,丰满的胸脯剧烈起伏,挺直的琼鼻却喷出两道淡淡粉烟,恍若胭脂悄染。
耿照这才大白;原来非是击退来敌,恰恰是要将他留下!急迫间不及细问,抡起昆吾剑一扫,将来人的退路尽数封住!
那人转身格挡,照面一瞧,才发现他周身、头脸均缠满绷带,持了柄绿光闪闪的阔剑,剑锋形如兰瓣,极为罕见。耿照微微一怔,认出是辰字号房为指剑宫承制的刀兵,开锋研磨时他还曾经在一傍不观看,脱口道:「你是宫的莫三侠!」
那人不发一语,手化去来势,正想夺下昆吾剑,岂料耿照一缩手竟避了开来,露出绷带的细目里掠过一丝赞许;也不见他如何出手,耿照胁下微疼,整个人倏忽倒地,半边身子酸麻难当,动弹不得。
(好快……好快的手法!)
那人缓缓走过他眼前,一颗血珠陡然坠地;第步尚未跨出,血珠又复滴落,第颗、第三颗……直如檐前雨漏。
「他受伤了?」耿照下骇然:「以他的身手,若施全力,怕连掌院也难以抵挡……此人,究竟所为何来?」
那人平举兰锋阔剑,跨步而来,一步快过一步,越走越急;陡然身形微晃,飞也似的刺向闭目盘膝的白衣白叟!
黄缨吓得惊叫起来,谁知剑锋著体的瞬间,白叟倏然睁眼,反手将兰锋剑卷入袖中,一掌击在那人幸糙!
那人幸糙刀创爆裂,鲜血如提酒酾空,溅成一片贯日长虹,身子一弓,拔剑倒退;两个起落间已滑出四五丈远,双膝跪地,深浓的血浆鼓溢而出。
白叟面色灰败,这一击似乎用尽了他仅剩不多的余力,同样站不起来,撑地剧咳一阵,冷笑道:「弄了半天,原来……原来你是来杀我的。想……想灭口么,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