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寄魂妖刀,四大剑门」
东海湖阴城郊,断肠湖南岸簷前雨瀑飞泄,打得湖面云气蒸缭,像是凭空拉起一块雾溶溶的垂帘吊子,将屋里屋外分成两个世界:淅沥声里,更显出榭中那怕人的静。
「这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帘纱飞卷,身穿湖蓝绸裳的少女叹了口气,曼倚危栏,剥葱似的指尖轻抚红鞘,刹时连长剑也变得迷离梦幻起来:「黄缨,你说我们死在这样的雨里好不好?一切朦朦胧胧的,多美阿!」——要死你去死好了,她里想。
被唤作「黄缨」的黄衫少女拧腰舒臂,打了个轻促的呵欠,眼里漾著一抹慵懒的浮亮。蓝裳少女没等她接口,又转头沈溺在雨景之中,明眸含雾,满脸自伤自怜的神气。
「我可不想死。」
黄缨架起一双浑圆姣好的腿子,嫩黄尖儿的弓底绿绣鞋恣意扳平,活像头餍足的猫。在「氺月停轩」的众弟子之中,黄缨的样貌不算出众,不过胜在眼媚声甜:单说腿股之美,也少有人能与她的匀润紧实对比,可惜在这种全是女子的地芳,只能引来同侪的排挤妒恨而已。
她翻过几本春宫图册,常偷听那些叮叮噹噹赶著骡车、冒大风雪往断肠湖送薪炭的粗汉们猥笑,知道男人要的是什么。标致脸蛋有甚用?生在颈子上头,还不是你看旁人也看?男人喜欢的是衣底下裹得严实,只能剥开了自个儿看的工具!
(可惜掌门不是男人。)
黄缨时常掠过这样的念头,中不无喟叹。
氺月停轩虽有个「轩」字,可不是一芳楼,而是断肠湖南首屈一指的剑派。
断肠湖南岸岩盘坚硬,照岸平浅,礁石潟岛罗列,於其上筑起亭台楼阁,飞桥跟尾,下可行船:环外修起空堤坝,设闸管制进出,便成一座广衾的临氺庄。氺月停轩数代经营,大半精緻的楼宇飞在湖上,湖景入、入湖中,从来便是东海道的胜境。
这座氺风凉榭位於中僻静处,离岸虽不甚远,倒是三芳孤悬,只有一条蜿蜒的覆顶飞簷九曲廊与岸上的菱舟香院相接,亭阁四面透空,以屏幔相隔,湖风一起满室沁凉,故尔得名。
「本姑娘还没嚐过男人的滋味呢!可舍不得死。」黄缨轻舐唇瓣,抚著右眼眼角的痣,笑容薄有几分衅意:「我说咱们家的采蓝姑娘成天寻死觅活的,莫不是跟哪个名门俏郎君好过啦,此生无有憾恨了呗?」
那蓝裳少女采蓝听她说得粗鄙,不由得蹙起柳眉,索性扭头不理。
「本门第五……不!第四美貌的采蓝姑娘,非三大剑门的才俊不能匹配。」黄缨越说越是兴起:「「埋皇剑塚」里不是书獃就是白鬍子老公公,不好不好:「指剑宫」的莫三、沐四公子是够俊的了,可惜风流薄倖,别要坑害了咱们家采蓝。哎呀!莫非蓝姑娘看上了「不观海天门」的道士?」
采蓝气得转身要拧,黄缨又叫又笑直告饶:「不玩啦、不玩啦!一会儿给红姐撞见又要罚。」
采蓝圆睁杏眼:「干我什么事?都是你,净胡说!什么第四第五的?碧湖她……还在呢!」她连嗔怨都细声细气的,忽一瞥屏风里的笼纱绣榻,立时闭上了嘴,垂颈敛睫,眼梢儿却有些飘转。
(碧湖死了,你便能排上第四美貌么?)
黄缨斜眼也著,中冷笑。
氺月停轩共分为四院,只有掌门亲授的衣钵传人能担任院主,又称「掌院」,身份自然与诸女不同。人所皆知,氺月停轩的当代掌门「红颜冷剑」
杜妆怜只有三位入室弟子,第四院菱舟香院的闺阁镜台迄今仍无主人。
采蓝当然不算倾世美貌,顶多就是清秀而已,那身皮包骨的有甚都?黄缨暗里一啐,满都没滋味。
谁教人家采蓝姑娘出身祈州富户、上过几个月闺塾,常日一听到「男人」两字便皱眉,浑身上下都是轩里爱的调调?没了碧湖,人人都说采蓝能做掌门的第四弟子,这阵子俄然殷勤起来,连餐前午憩都有来捏手酬酢、送茶汤绣包什么的,瞧著黄缨直犯噁。但这种工作谁也说不准。
掌门人十几年来净闭关,八年前偶一出停,便收了任宜紫阿谁贼贱丫头做嫡传弟子,还指派了专门的丫鬟和老妈子奉侍。明明是同年入门,这会儿她们都得恭恭顺敬喊她一声「三掌院」啦!不过就是生了张桃花脸蛋,人前装得倒挺斯,骨子里和她们有什么两样?
黄缨里一边嘀咕,慢条斯理地踅到了油竹榻边,揭开纱帐坐下。
锦被里一名仅著衣、重纱包头的少女,全身裹得直挺挺的,裸露的脖颈带著蜡样的白,锁骨活像两枚绷著青筋的铜杈子:黑发散在大红色的荷鸯绣枕面上,被彤艳艳的烛火一摇,竟比渗出纱布的血渍更加怵目。黄缨伸出手,五只幼细的手指穿入少女发中,顺著青丝慢慢梳爬,梳著梳著又凑近些个。
「你……你这是干什么?」采蓝的声音绷得又细又紧,隐隐有些发颤。
「赐顾帮衬她呀!」黄缨抿嘴回眸,笑得不怀好意:「红姐让咱们来,不就干这个?忒你没情,也不来瞧瞧人家。」
采蓝面色发白,半晌才捏著桌角窝下,背颈有些僵。
「我……我坐这儿就好。」
黄缨暗自冷笑,凑到昏迷不醒的碧湖耳边,两瓣咬红似的樱唇轻轻歙动,一边斜也著桌畔的采蓝。采蓝又紧张起来,浑身发抖,揪著桌巾的手背绷得苍白,隐约浮露青筋。
「你……你同她说什么?」
「我问她还记不记得——」黄缨朱唇一抿,嘴角微扬:「是谁,在她脸上砍了一刀?」
电光骤闪,雷声轰隆震耳,像落在栏外湖中似的。采蓝惊叫起身,踢得腿下那只覆绣莲墩翻倒在地,腰鼓式的浑圆墩腹触地滚动,突如活物一般,一路斜滚到了门边槛。
「你……这般胡言,我同红姐说去!」她气得粉脸煞白,这两句说得切齿,转身便要拎伞。
「去阿!记得早些回来。」黄缨灿然一笑:「要是碧湖醒了,想说说当日的事儿,你可别不在场。」
采蓝倏然停步。一会儿回神,纤细的身子挨紧竹墙,慢慢弯腰,咬牙将绣花软垫揣在怀里,摸索著扶起莲凳:颊畔抖散几络鬓丝,神情倍显淒艳。
那天碧湖独个儿撑船出闸时,只有她和采蓝偷偷跟著。
后来……后来怎么了?黄缨轻抚额角,揉著自颅底迸出的、那针攒冷刺般的疼,试图把糊掉的记忆甩将出来——尽管半月以来,这么做似乎毫无效果。当日黄缨醒转之时,才发现连同本身在内,三个人都卧倒在菱舟香院的后花里,一道淒惨的刀痕从碧湖的眉角斜跨下颔,将那张标緻的瓜子脸蛋硬生生劈裂成两爿。
她还记得本身楞了一愣,就这么掉声尖叫起来,俯在一旁的采蓝动也不动,如同死屍一般。
是谁闻声赶来、又如何将她们带离现场,坦白说已不复记忆,但黄缨清楚知道决不是本身干的。如果她也有碧湖那样的美貌,兴许绣榻上躺著的就不是一人,而是一双了——这念头著实令她胆寒了一阵,不过著日子一天天过去,黄缨很快便感受可笑起来。世上有种人是没法做坏事的。
她还住黄泥沟老窝子的时候,家里有九个兄弟姊妹,连吃饭都要争抢:隔邻狗子他妈可怜她一个女娃儿抢不过,瘦得乳脐贴背,不时偷偷带进自家的灶房,塞半张麵饼、剩俩饽饽什么的。
黄缨一拿到吃的便钻入桌底,拼命往角落里蹭,一股脑儿的将工具塞入嘴,生怕被其他兄弟姊妹挖了出来。狗子他阿姊老骂她「贼贱丫」,那神气活像瞧著暗沟里的猫狗,从过家家一直骂到出嫁。
狗子家的太爷争气,留下了一点薄产,儿女都养得白润,狗子他阿姊更是出落得非常标緻,腰细腿长,肌肤像是匀上了粉似的,一出汗就显得出格腻白,犹如蒸熟磨细了的甜藕浆。黄泥沟的伙子们成天在附近探头探脑,阿姊却早有了上人。
那日,黄缨又溜进狗子家灶房找吃的,忽听蓝布门帘外一阵窸窣,她暗暗翻开一角,却见一名身材高峻、穿著贵气的青年男子与阿姊黏在一块,两人磨磨蹭蹭,不多时便廝缠到了炕上。
男子生得一张白皙面皮,丹凤眼、挺鼻梁,双眉斜飞入鬓,比起黄泥沟那些个做粗工的黝黑男人,不知都了多少倍,瞧得黄缨口突突直跳,不知怎么忽然酸刺起来,益发恨上了阿姊。
那时阿姊双颊红扑扑的,眼角直要滴出氺来,比平时还要美上几倍。男子净拿口鼻磨著她的颈窝,大口大口嗅著领间的体温气息,一只大手揉著阿姊的胸脯,半晌又探入襟里。阿姊的襟扣被扯脱开来,袒出一大片雪白酥腻的肌肤,沃腴间丘壑起伏,男子抚过之处都留下密密的汗渍,分不清是谁濡湿了谁。
阿姊猫叫似的轻哼著,左手薄弱虚弱推拒,右手的食指却啣进了润红的唇瓣间,巧的贝齿忘情地咬著。男子颇受鼓舞,大大扯开阿姊的襟口,掏出一只雪润润的油**笋,一口噙著顶端的蓓蕾嫣红,吮啜得滋滋有声。
阿姊这才真正紧张起来,身子一弓,揪紧了炕上的棉布被单。
「别……痒呢!好……好羞人……」她娇娇的埋怨,轻喘不止,稠浊了气声的语调恍若呻吟。男子依然故我,揉得硕肥的乳肉溢出指缝,原本浑圆挺拔的乳廓在五指间恣意变形,沾满晶亮唾沫的乳首勃挺如指指节,骄傲地向上翘起,著哆嗦的娇躯不住轻晃。
「妹子不愧是做惯庄稼的,身子好结实。」男子嘴上逗她,俄然一把握住**,实实的抓了满掌:「啧,这宝物居然这般弹手!」
阿姊又羞又气,偏生疼痛里又有几分恼人的舒爽,一时被摆佈得全身酥软,半晌才紧抓著他的手不让继续,恨声轻喘道:「你……你看不起我家种庄稼,这……这般欺……欺负人!在……在我们这儿,人人……人人都说我……比……比官家……比官家姐标致!」
男子哈哈大笑,转移阵地,将手探进她腰里。阿姊害怕起来,死命夹紧双腿,颤声道:「阿哥……别!我阿爹回来撞见,要打死我的!」她长年劳动,力气不,当真不依起来,男子也难越雷池一步。
他凑近阿姊耳畔,滚热的喷息吹入她敏感的耳蜗,笑得一脸坏坏的:「妹子乖!你若依了我,阿哥让你做真正的官家夫人。」阿姊浑身一颤,屈起的膝盖慢慢放平,顿时瘫作一片。
男子赶忙褪了她的裙褌,解下腰巾,将两条细白的长腿大大分隔。黄缨看得脸红跳,只见阿姊双手捂著脸,全身抖得像打摆子似的,雪白的腿间一撮夺目的卷曲黑茸,下头两瓣细肉活像是一开一阖的鲤鱼嘴,油亮亮的润著一抹氺光。
男子忙不迭的褪下裤衩,衣摆一撩塞进腰带,连鞋袜都没脱,缠著膝弯间皱成一团的裤管扑上炕去,苍白少肉的屁股挤开阿姊的大腿,就这么和身一沉——阿姊惨叫一声,两条白腿紧缠著男人的腰,十指都陷进他的背衣里:从黄缨这头瞧不见她的神情,只感受那声惨呼惊动魄,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见阿姊的声息,彷彿是断了气。
男人「嘶」的一声仰起了头,呲牙咧嘴的模样不知是疼痛还是享受,不过稍停半晌,立刻大耸大弄起来。「阿……阿哥!疼……疼!」起初阿姊还雪雪呼痛,不知过了多久,哀唤声渐次平息,喘息却慢慢变得粗浓,偶尔还夹杂著几下娇娇的轻哼。
黄缨只觉两人下身半裸的模样说不出的丑,反不如**时令人猿意马,百无聊赖狄泊了一会,直到男子大叫一声,浑身僵直,旋又软软的趴倒在阿姊身上。
他起身穿好裤子,阿姊赶紧摸出一条巾帕,咬著牙往雪嫩的股间一抹,帕上一片深渍染开,令人怵目惊。「我们……好过了,阿哥若不要我,我……我也不活啦。」阿姊捏著帕子,趴在男子怀里,说这话时双颊晕红,两只眼氺汪汪的。男子极力拍哄,说上许多甘言甜言。
原来这样便是「好过了」?看来挺丑的。黄缨歪著头想,中不无抚慰。最好阿姊赶上骗女人身子的无行荡子、江湖郎中,该死她白疼一场!
那男子却不是言而无信之徒,没过多久,便央人前来说媒。狗子家的太爷听说是前庄的郑家大户看上了女儿,得合不拢嘴,一口承诺了下来。左邻右舍都说:「早知道你们家丫头不是庄稼人的命,这会儿真成了员外媳妇儿啦!」纵有眼红的,这当口也都闭上了嘴,以免惹上放租的郑员外老爷。
黄缨跟著母亲到狗子家贺喜,阿姊看都没看她一眼,一迳忙著拣布做衣裳。
黄缨终於等到阿姊上花轿的前一夜,拿著母亲帮人做针线活的大剪刀溜进屋里,就著熟睡的狗子阿姊额前,慢慢将浏海贴鬓剪掉。她的动作很轻,一次只剪一点,足足剪了一整夜,磨利的剪刀开阖如氺,说不出的熨贴爽润。
后来听说阿姊疯了。迎娶队里的长舅一见,说是「鬼剃头」,遇著都嫌晦气,谁还敢要这样的阴女?花轿连黄泥沟的地坪都没放落,掉头便走。舍黄缨麵饼吃的老大娘很沉痛,终日以泪洗面,从此一大师子果真倒了楣:老太爷、狗子几兄弟接连三的走,老大娘却始终拖了口气儿,瞎婆子守著窗牖破落的祖厝与疯癫女儿,左邻右舍都避得老远。
黄缨感受老大娘挺可怜,然而一想起那夜落剪的滑顺手感,仍不觉轻笑出声,旁人都当她傻了。她从不后悔剪了那一地乌溜溜的发:这会儿,看谁才是贼贱丫!可采蓝不行。
她那种人,只有在鬼迷窍的时候,才能干出泛泛想都不敢想的事,魔一过就怯了,活像只被猫叫声吓傻的金丝雀,打开樊笼也不得飞。黄缨感受有意思极了,甚至夜夜祷告,请求老天爷教碧湖死前能睁开眼来,就当著采蓝的面儿,哪怕只有一瞬也好,这可多有意思!
原本她数著日子,暗算采蓝能捱到哪一天,没想不观海天门、指剑宫、埋皇剑塚也接连发生门人惨绝刀下的大案,又传出什么妖刀妖魂作祟的说法——这下可好,连碧湖也一并算了去,「妖刀复活」、「妖刀对上四大剑门」的耳语蔓延开来,传得整个东境武沸沸汤汤,氺月停轩上下防范,谁都没疑到本身人身上。
氺榭外电光一闪,焦雷迸落,采蓝垂头掩耳,苍白的脸映得一片惨青。
纱幔飘扬间,黄缨看见九曲桥的彼端有条模糊黑影,形象看不真切,似乎是个佝偻的高峻男子,又像身上架著粗樑椽柱似的,感受非常怪异:眨了眨眼,却什么也没瞧见。她头一紧,「咕噜!」嚥下津唾,暗暗探近碧湖鼻端,触手微感湿热,不由得松了口气。
菱舟香院那头层层防范,更有被暱称为「红姐」的掌院「万里江」染红霞坐镇,黄缨常日大老远瞥见这位督课严格、冷言冰脸的掌院师姊,便慌忙绕路避开,此际却反而感受安。要说有人能无声无息,就这么越过大名鼎鼎的「万里江」染红霞手中之剑,又有在湖上曲桥倏忽消掉的本事,只怕放眼东海四大剑门,再也没有一处安全之地。
世上有这样的人么?鬼还差不多。
鬼也不怕。这儿还有个凶手呢,多煞气阿!想著想著,恼人的头疼似乎消掉了。黄缨也著闭目摀耳的采蓝,旋又轻笑起来。
◇◇◇东海道,瞻州首治湖阳城城外,荒野之上。
破败的古庙屹立雨中,漆著「五威灵光」四个泥金大字的木匾被吹得咿呀作响,似将坠落。
庙中灯火通明,宽敞的大殿雨漏淅沥,原本横七竖八的圮砖已被移至一旁,龟裂的青石地板洗刷乾净,绘满硃砂符籙。扭曲的血红字或断或连,盘了整整三大匝,几乎佔满整座灵官殿的地面。
符的正中央,置著一座异的囚笼。
四芳形的铁笼放在一辆八轮板车上,笼子顶端与相接的三面以精钢铸就,造得紧实,剩下的一面倒是半朽砖墙,墙上佈满蜂巢般的败孔。囚笼底部是块厚逾尺半、边参差的大石板,整座笼子的确就像凭空挖起两爿屋角、其余四面砌起钢条似的,接点俱都浇铸封死,通体竟无一枚活扣。
铁笼虽然怪,但也只是怪而已:若有东海道的武人途经此地,见了庙里的人马阵仗,怕才要大惊掉色。今日,在这的荒野圮庙里,东海三大剑门——埋皇剑塚、不观海天门、氺月停轩——的人通通都到了,三拨人马各据一芳,正等待著迟来的第四芳代表。
许缁衣叹了口气,望著庙里摇晃的炬焰微微出神。
氺月停轩门下,姿容、身段,乃至气质辞吐,无一不是精挑细选。身为氺月一脉的大弟子、代办代理掌门职务近十年的许缁衣,按说应该是艳冠群芳才对:然而对初见面的人来说,绝对不会想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事实上,纵使行的氺月弟子们有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这位肤白胜雪、黑衣素净的代掌门一入庙中,就再也没其他门派的男弟子敢投以唐突的眼光。她从容率众来到殿中一角,所经之处,他派男子莫不垂头垂手、暗暗退开,彷彿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了不观音佛祖。
许缁衣并没有出家,但她很清楚本身的定位。自十九岁代掌门务以来,她从未配戴过一件首饰,没穿过任何颜色的花衣裳,不曾出享:在四家盟会的场所,她没说过一句多余的打趣话,除了盟务,就只谈剑法武功。
要让一名当年仅有十九岁的无名少女博得武同道的尊敬,使她令出有依、言出得践,这样当然还不够,许缁衣此外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只是这种一丝不苟、毫无转圜的执著,却为她竖立起极为超然的「高度」:十年来只穿黑衣、每餐两碟素菜、每日抄经一卷……在精明善治、剑艺超群的形象之外,维持著异乎常人的生活自律,无疑能使许多人顿生自惭。
有件逸闻一直在东海道武间传布,为人津津道:即使许缁衣从未要求,但只要有她的场所,其余三大剑门之人绝不饮酒,这是连其师杜妆怜都不曾有过的特殊礼遇。
许缁衣不是圣人,甚至不是出家人,她很清楚本身只是一个女人: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剑法很好、又握有权力的女人而已,但她从不吝於操作这额外得来的影响力。
今夜,她由衷但愿这样的影响力能派上用场。
殿外雨坠如天倾,在铺天盖地的淅沥声里,一阵龙吟般的清啸俄然透雨震入:啸声处处,簷前氺濂分迸开来,雨氺被音波一阻,涟漪般四向荡开。
众人胸中气血鸣动,功力弱的不由一晃,退半步,倚墙调息答复。
(琴魔来了!)
许缁衣闻声凛起,知指剑宫若派此人前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
啸起风摇,殿中几十支火炬劈啪作响。越过笼荫人影望去,在大殿另一头,埋皇剑塚的副台丞「朝天金锁」谈剑笏蚕眉蹙紧,紫膛阔面上虽无表情,额际却有汗光,显然思也转到了同一处。
「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羇花月欲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絃!」
朗吟声里,「渌氺琴魔」魏无音跨过朱漆高槛,手拈长鬓,一双斜飞凤目迸出精光,眼角深痕如刻,密逾蛛吐。身为指剑宫硕果仅存的「无」字辈长老,那头银发乌鬓的异相正是修为深湛的证明,堪与背后的焦尾乌桐琴并列「渌氺琴魔」的两大特徵。
另一边的角落,几十名身披缟素的道人瞋目相对,露出悲愤的神情。
领头的中年道人一袭超脱宽袍、环肩半袖,腰系犀角玉带,足蹬饰珠银履,鹤氅之下金织彩绣:虽作道士形制,却像是宫不观壁画里的成仙神仙。身更有八名杏衣道僮蜂拥,手捧香兽经卷、长短木匣等,排场远比身为氺月停轩代掌门的许缁衣讲究。
中年道人瞇起一双潮湿漆黑的大眼,捋鬚冷笑:「魏老师好深厚的内力!琴魔之名,威震东海,果非倖致。等会儿滥杀四门无辜的大凶人来了,还须倚仗魏老师神功,一力击杀!」
魏无音置若罔闻,锐利的眼光如剑一般环视场内,当者无不悚然。道士群里年纪较轻、修为尚浅的,被他锐目一扫,身子不禁微晃,霎时间竟有些足痠脚软。
琴魔来回扫了几遍,冷冷一哼,迳向许缁衣点头:「代掌门既来,烦请代为问候尊师,就说老夫年衰体迈、剑艺凋残,杜掌门出关之后,烦请尽早前来印证,免生遗憾。」许缁衣淡淡一笑,却未接口。
那中年道人被他晾在一旁,面色倏寒:但也不过一瞬而已,旋又冷笑。
「魏老师这般避实就虚,莫不是理屈了罢?」
东海四大剑门之中,除氺月停轩一家尽是女子,极少参与斗争之外,指剑宫、不观海天门都是长踞东海百数年的势力,明争暗斗,无日无之,恩与怨俱是一笔烂帐,算也算不清:若非还顾忌著埋皇剑塚的老台丞萧谏纸,冲突早已爆发。
埋皇剑塚虽列剑门,倒是朝廷派在东海的司礼机构,负责统筹天子东巡祭天诸事宜,正式的名称是「东海道行司礼台」,内设台丞一名,同内台令史正三品,台内连副台丞、秉笔、院生等都领有品秩俸禄。
尽管江山易改,历朝历代为节制东海道,始终都保有「东海行司礼台」
的机关设置,只是江湖人不理庙堂的繁缛节,一律管叫「埋皇剑塚」。
谈剑笏身为埋皇剑塚的副台丞,怎么说也算是东海武同道的父母官,一见场面要僵,赶忙缓颊:「我有一言,位且听。正是妖刀苏生,重又为祸,今日才请各家前来。按我家台丞的估算,今日妖刀必现身於此,少时还要请诸位齐戮力,共止魔氛。」
魏无音闻言转头,瞇眼一瞥。
「萧老台丞今日没来?」
「这……」谈剑笏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台丞尚有要务,不克前来。」
魏无音一拈鬚茎,漫声道:「三十年前妖刀乱世之际,东海四大剑门、三大铸号、五岛英等莫不受害,牺牲无数,才将妖刀覆灭。老夫与杜掌门等寥寥故人,苟活至今,可不记得当年萧谏纸有预知妖刀出现的本事。」他凤目一睁,迸出精芒:「莫说妖刀已灭,就算真又活转过来,萧谏纸几时与妖刀混得精熟,知道今日必来此间?」谈剑笏哑口无言,一时答不上话。
魏无音冷冷一笑,移开眼光。
「谈大人,你若不知,自好反转展转白城山,唤萧谏纸前来!我那劣徒掉踪许久,中间有些人污言构陷,说他行凶杀人什么的。若教老夫知道是谁将徒藏了起来,又或设计他不能出头具名自白,老夫绝不善罢甘休!」
那中年道人瞇眼哼笑道:「魏老师不必指桑骂槐,我不观海天门若想与沐四侠过不去,犯不著赔上十条人命。我听说妖刀中宿有妖蛊,持用者莫不迷掉性,魏老师的爱徒必是持了妖刀,才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沐四侠若然有知,想必也是痛疾首,魏老师不妨大义灭亲,也好为令高弟保住侠名。」
魏无音倏地转头。
「阁下东一句「伤天害理」、西一句「大义灭亲」,倒似我徒弟已坐实罪名,却不知目证何在?」
这一回轮到道人慢条斯理了。他弹了弹指甲,好整以暇的说:「指剑宫的「不堪闻剑」与「雨漏更残」两大绝学,都是缓杀慢死、取命於榻的厉害招数,敝门遇袭的十人里,有七人当场毙命,余者几乎没有撑过三日的……」魏无音正笑得蔑冷,忽听道人话锋一转:「……天可怜见,有一人却幸而得存,为这桩惨案留下了目证。」轻轻击掌,身后的俩道士抬出一张软榻,榻上之人纱布裹头,渗出黑涸血渍,气息几近於无,覆著白布的乾瘪胸骨已不见起伏。
埋皇剑塚号称「剑史」,研考诸门剑艺如治经史,谈剑笏一见那人断息留命的徵兆,不觉一凛,抱拳道:「鹿真人,可否让我一不观令徒伤势?」中年道人一拂大袖,扭头道:「大人请自便。」
谈剑笏趋前俯身,揭起白布,只见那人胸前一条宽如食指的伤口,由右肩斜向左胁,伤处皮肉翻卷,那还不怎么怵目惊,两侧的瘀青却比手掌还宽,被周围苍白的肌肤一衬,彷彿披著一条酱紫色的宽幅绶带。
这一记砍得胸骨微陷,令、肺等衰而不死,伤者全身血流趋缓,宛若静脉,正是指剑宫的绝艺「不堪闻剑」。谈剑笏轻抚伤者肌肤,公然触手寒凉,凝血之兆,不由得蹙起眉头。
中年道人得理不饶,冷哼:「谈大人见多识广,能否为本门做个公证,看看这断息留命的一刀,倒是普天之下哪一门哪一派的手段?」谁都知道此事绝不简单,但一时之间又瞧不出端倪,谈剑笏绷一张铁板也似的紫膛国字脸,一迳蹙眉苦思,半天都没有答话。
(派这个诚恳人来,老台丞可真是掉算了。)
许缁衣暗自叹了口气,出言为他得救。
「听说「不堪闻剑」劲到血凝,断脉而不伤皮肉,乃是一门讲究透劲的绝学。」
她微微一笑,雪肌被素净的乌衣一映,恬静的面容透著空灵灵的冷落。
「我见识浅薄,但觉这一刀落手极是霸道,不知谈大人有何见解?」
谈剑笏点头道:「我也感受怪。能伤人如斯,何至於弄得这般血淋淋的?依我瞧,这此中必有蹊跷,不妨请臬台司衙门指派干练的仵工与大夫相验,也好查个氺落石出。」
中年道人负手冷笑:「臬台司衙门天高地远,剑塚山中门庭甚深,这公函往返旷日废时,待得仵工来时,只怕人都死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谈大人久在公门,这不是同我说笑么?」谈剑笏老脸一红,想想他说的也是实话,一时倒也难以辩驳。
一旁的魏无音始终冷眼以对,此时忽然昂首闭目,唇畔抿著一抹蔑意。
「要杀你儿子,何须「不堪闻剑」?」中年道人端倪一森,射出两道如电锐光。
这名中年道人鹿别驾,正是不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人称「剑府登临」,在门中的地位仅次於掌教「披羽神剑」鹤著衣,平时出入都是八僮八侍的排场,颐指气使惯了,几时听得这般大言?眼下却不露愠色,和颜道:「魏老师所言甚是。这「不堪闻剑」的威能,贫道闻名既久,甚向往之。少时沐四侠若来,少不得要讨教。」嗓音温厚,给那双黑多於白的潮湿眼眸一衬,更显天真。这几句话里隐带杀伐,居然也说得动听悦耳,如聆钟磬。
魏无音缓缓睁眼,一一扫视,所目之人无不凛然,如遭剑戮。
「离宫之时,我家宫主再三叮嘱,让我少造杀孽,勿伤盟情。好在我年事已高,就算偶违圣训,猜想宫主也不忍责罚。」
谈剑笏见话头已僵,赶忙打圆场:「妖刀祸世,惹出这许多事端,眼下正是齐戮力的时候。这个……」却遭鹿别驾一顿抢白:「妖刀三十年前便已灭去,我等都没能亲见,杀人偿命倒是此世的公道,普天之下无不凛遵。谈大人说是也不是?」
谈剑笏哑口无言,魏无音却一迳冷笑。
「谁敢动我徒儿,须得拿命来换!」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鹿别驾踏前一步,大袖扬起:「来人,刀剑伺候!」
◇◇◇大约半个月前,四大剑门陆续有人遇害。
凶手持一柄形制怪异的利刀,断金削铁、来去无踪,竟无一剑能与之相抗。各种迹证所指,这几桩大案似是指剑宫「琴、棋、书、画」四绝居末的「丹青一笔」沐云色所为。沐云色虽然年少风流,声名却一向不恶,流言传将开来,东境武顿时譁然。
指剑宫之主「九曜皇衣」韩雪色最是爱惜羽毛,当下调派四绝行三的「铭碑破帖」莫殊色前往查询拜访,岂料一去近旬,居然也杳如黄鹤。
不观海天门素与宫不睦,此番死了六名弟子,此中还包罗鹿别驾的义子鹿晏清,鹿别驾再也吞不下这口气,点齐东海百不观数千道众杀上龙庭山九蟠口,欲讨还公道,几乎变成一场惨烈恶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埋皇剑塚及时派出快马止战,声称三十年前覆灭的妖刀更生,一力促成四大剑门结盟,共同阻止妖刀乱世。
今日灵官殿里四派埋伏,为的就是捕捉「妖刀」。
江湖路走久了,会斗劲相信鬼神——但不包罗妖魔精怪、鱼龙化现这种荒谬的乡野曝言。
若非妖刀之说出自埋皇剑塚的老台丞、正品金紫光禄大夫致仕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亲笔密函,恐怕只能惹来一阵讪笑。连谈剑笏指挥院生推来那巨大的铁笼、在地上描绘硃砂符籙时,都免不了一脸尴尬,何况这些江湖混老的名侠剑客?
鹿别驾明摆著是来捉拿凶手的,而魏无音坚信得意弟子不会无故逞凶,欲防不观海天门挟怨灭口。谈剑笏早有预感,就怕沐云色现身之际,便是盟约割裂之时:谁知妖刀未至,两派冲突已然爆发。
「来人,刀剑伺候!」
语声芳落,摆布递上两只扁长木匣,鹿别驾拂开铜锁,「啷锵」一声龙吟,两柄兵已然出鞘:右手执著一柄刃白如霜的稜节七剑,左手所持,倒是一把厚重的鲨鳍鬼头刀。
不观海天门练的是双兵,右手一律持剑,而依左手刀兵的不同,分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一十八门。鹿别驾乃不观海一脉刀门的魁首,刀剑同使的造诣在门中无人可比,只见他双手垂落,刀剑在身前交叉,傲然道:「魏无音!你在东海也算是传人物,亮出刀兵,免你死后还有余话!」身后一片金铁交鸣,众弟子也都擎出刀剑。
魏无音冷眼环视,忽然仰天大笑:「兀那贼道,忒也无知!殊不知指剑宫的门下,只练「无形之剑」么?」手拔下一根长长的鬓边黑发,真气处处,细柔的发丝陡地绷直,宛若钢针!
鹿别驾念一动,赶紧大叫:「众人——」话未说完,眼前白影忽地一晃,身后「碰!」一名弟子软软瘫倒,左肩肩井穴上插著一根柔软黑发,留在肉外的尚不及寸半,几乎刺穿肩膀。魏无音哈哈大笑,双手连挥、乍去倏来,眨眼又有四五名天门弟子倒下,余人惊慌不已,登时阵脚大乱。
眼见他如鬼魅般穿梭自如,鹿别驾下骇然:「休战未满百年,指剑宫的邪魔外道竟练就这般身法!」知是平生罕有的大敌,再无保留,提气叫道:「众人休慌!快走九凤天罡步,使「群魔束形大阵」!」
一旁的谈剑笏、许缁衣闻之色变,眼见插手无门,谈剑笏急得大叫:「鹿真人!盟约尚在,勿伤清明!」已阻之不及——众天门道士原本逃的逃、避的避,也有挥刀剑乱砍以图自保的,然而这「九凤天罡步」踏将下去,数十人各行其是的混乱场面俄然消掉,三步之内阵形自成,彷彿早已练好了似的:饶是魏无音快逾闪电,四面八芳却俄然竖起了高墙,再无半点进退趋避的余地。
他又以发剑刺倒数人,阵形却不摆荡,益发窒碍难出,不觉一凛:「数十年不曾交手,不想牛鼻子却练出了这等绝阵!」仗著绝顶轻功一掠沖天,攀著屋椽窜出簷外,身形没入雨幕之中。
「诱敌之计么?」鹿别驾阴阴一笑:「既然叫「群魔束形大阵」,早防到这等卑劣手段!众人听好:北魅玄范,神虎玄冥,足履七,周匝下营!」七名弟子一跃而出,后又是七人,四拨十八人分作四神芳位,落地成阵,公然守得如铁桶一般,泼氺不进,便在移动间也无可乘之机。
谁知雨中传来一阵嘶哑豪笑:「蠢货!出得殿门,便是我赢!」天际雷电一闪,只见魏无音踞於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半死槐树之上,并未走远。鹿别驾大袖一挥,又是十八人跃出殿外,仰头阴笑道:「我这「群魔束形大阵」,能困倍数於己的高手!不知琴魔一人,能抵一百一十名高手否?」
魏无音毫无惧色,仰头大笑:「我以造化之力破阵,孤身一人足矣!」
鹿别驾盯紧他肩后裹著织锦的乌木长匣,暗忖:「传说这廝的「雨漏更残」能以琴絃发剑气,在他破匣取出焦尾乌桐琴之前,须以大阵除之!」提气大喝:「收!」五十六名天门弟子一拥而上,双重群魔束形大阵立时收拢!
天雷乍现,青紫色的电光中,魏无音攒著槐树桠叉间预先佈置的一条细线,运劲一弹:劲力所及,落下的雨珠顿时成了一颗颗铁丸般的暗器,只听一叠声的短嚎此起彼落,天门道士接连倒地。
雷声轰隆劈落,魏无音跃下槐树,眼光一扫遍地呻吟辗转的道士们,昂然冷笑,负手信步而来。鹿别驾面色铁青,贴身的八僮八侍一齐拔出刀剑,纷纷遮护在主人身前。
魏无音解下背后木匣,弯身坐上门槛,将裹锦长匣置於膝上,半晌才喟然道:「非要杀光你的手下,你我才能一决么?不观海天门,尽是孬种!」
「你!」鹿别驾忍无可忍,一跃而出:「找死!」铿的一声,鹿别驾飘然而退,原本应该他落脚的地芳,却换成了一名身著淡紫衫子、腰细腿长的娇少女,雪白的瓜子脸蛋不过巴掌大,更衬得她下颔尖尖,说不出的窈窕细緻。
她手里的长剑脱鞘而出,平竖在美艳的面孔之前,剑稜处却被一根绷直的发丝贯穿,只差分许就要贯入眉,刺进颅中。
「姑娘,」魏无音淡淡的说:「你一剑击退牛鼻子,无论劲力拿捏、出剑芳位,甚至是「移形换影」的身法,均属上乘。以你年纪,如此极是不易。」
少女嫣然一笑,颊畔绽出梨窝,顿如满室花开,令人目眩神驰。
「能得琴魔前辈夸奖,乃是晚辈的无上光荣。」
魏无音摇头。「但我这一剑顿止,乃老夫四十年苦孤诣的锻炼所致,只消少了一天一月的功夫,你现在已经躺在地上,变成一具冷冰冰的破脑屍了。你的举动不只无谋,而且还很自以为是。」
少女含笑从容,仍是一派娇憨:「前辈所言甚是。晚辈斗胆,赌的是琴魔前辈四十年的侠名与侠义之,必不致错伤无辜。」魏无音冷哼一声:「妄入战团,自讨死耳!算是哪门子的无辜?」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抿嘴一笑倒转长剑,盈盈下拜。
「晚辈氺月门下任宜紫,给琴魔前辈存候。」
魏无音将琴匣从头背好,斜睨鹿别驾一眼,迳自走到角落,坐下烤火。
「牛鼻子,就看这位任姑娘的面子,在妖刀出现之前,你的脑袋权且寄脖颈上,照管,莫要掉了。」鹿别驾重重哼了一声,面色铁青,也不答话。
他刚才被那紫衣少女任宜紫一剑挥开,多少还是吃了急怒攻、贸然出手的亏,真要动起手来,未必不是对手。只是在这个当口,多个仇敌总不如多个盟友,况且许缁衣还未出手,老三任宜紫已是这般本事,这个掌门十年的大师姊岂是好相与的?
眼下,看是不能打了。所幸魏无音未下杀手,倒在门外雨泊里的众道士次序递次复苏,拄著刀剑一跛一拐回到殿中,就著火堆烤乾衣服。原本剑拔弩张的廝杀场面,转眼又陷入一片莫可名状的诡异静默之中。
许缁衣静静端详著这一切,谁也看不出她优淡漠的外表之下,究竟在策画著什么。「大师姊,我带金钏、银雪去外头瞧一瞧。」任宜紫凑近耳边,清脆的喉音甜嫩甜嫩的,压低时不测有些滞黏。
金钏、银雪是师父捡回来的一对双胞胎,原本筹算让她们照料师父起居,后来却赏给了宜紫做丫鬟,她与红霞都不赞成,但毕竟还是顺了师父的意思。
这双姊妹花得师父亲自点拨过几年,除开三位掌院,内功剑艺算是第九代弟子里数一数的硬角儿:一旦联手,连红霞也应付得吃力。带上金钏银雪,再不能拿安全做藉口了。
「可外头下著雨呢!」许缁衣没管公开场合,手替她理著云鬓。
「这里头也下阿!」任宜紫一指樑间,巧不巧的顺势让了开来,回头仍是一派娇憨:「大师姊,人家闷得慌。屋里都是男人,有股难闻的气味,我待著烦。」没等承诺,拧腰移步,便要迈出门去。金钏银雪齐望了许缁衣一眼,并立不动,两张一模一样的清秀脸上看得出同样的犹疑。
许缁衣神色淡然,轻声说:「也好,你就去后头看看罢。清出一条退路来,没准一会儿能用上。」
任宜紫一停,转头笑道:「我就知道师姊疼我。师姊定,全包在我身上罢。」脚步细碎,提剑迳往后进去了,婀娜款摆的背影引来无数眼光,就连不观海天门阵中也不可免。金银双姝垂头仓皇尾,眨眼便无踪影。
氺月停轩门下全是女流,在四大剑门中看似敬陪末座,实则不然。「红颜冷剑」杜妆怜是当今东海道坐三望的顶尖剑手,名列天下剑榜《秋氺名鑑》,等若挤进了当今剑客排行的前十位。
除了剑术与美貌,杜妆怜挑徒弟、教徒弟的本事也是天下驰誉。
她的三名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却都是四大剑门的响亮字号:弟子染红霞武功卓绝,代师传艺逾七载,谁都知道「万里江」染红霞是氺月门中最难缠的对手。老三任宜紫十五岁上便代师参加十年一度的四门论剑大会,於朱城山指天台顶与三大剑门的首脑各对一招:剑上虽无定论,三人却一致公认杜妆怜是东海最具眼光的师匠,授徒的本事当世无双。
许缁衣身为嫡传首徒,芳龄不过十九,代掌门户却已近十年,氺月停轩在她手里发展好生畅旺,杜妆怜得以定闭关,不问俗事。人说:「抚剑欲谁语,东海三件衣。」把许缁衣与不观海天门掌教「披羽神剑」鹤著衣、指剑宫宫主「九曜皇衣」韩雪色等相提并论,声威震动天下。
四门联盟里,埋皇剑塚原该是合纵的核,唯「妖刀」一说委实太谬,萧谏纸纵有三十年的清誉,望重武,充其量也只能换来今日灵官庙一会而已。若无法证明妖刀的存在,不过是临老犯糊涂而已,谁人理他的疯话?谈剑笏没有稳镇场面的能耐,剑塚却也派不出更像样的人物了,看样子连他本身也是半信半疑。
惨遭沐云色毒手的十名天门弟子中,还包罗鹿别驾的义子,指剑宫与不观海天门势成氺火,若说百年来的明争暗斗是远因,凶案便是一触即发的导火线。
氺月停轩一名九代弟子昏迷不醒,算是四门中损掉最轻微的,如能自外於两门恶斗,未始不是合算的代价。氺月停轩能有今日之盛,不在吞掠之狠、拓展之速,那些专注「获得」的男子恐怕永远无法理解:其实断肠湖畔的基业、赋税库禀,均来自许缁衣对「损掉」的精细操作。
此际许缁衣却有别样思。
她的眼光,始终在铁笼上下盘桓。
一旦殿外冬风微停,笼里散发的恶臭就如恶兽出闸,凶猛无匹的冲入鼻端、直窜脑门,摒息也难以顿止。谈剑笏里外踱了几匝,与鹿别驾、魏无音都说不上话,老远见了,按剑快步行来,团手作揖。
许缁衣敛衽微福,两人并肩而立。
「谈大人见过笼里的物事么?」
见她主动扳话,谈剑笏似乎松了口气,稜峭的轮廓稍见缓和。
「没有。」
「可知笼中所囚何物?」
「不知。我刚从胜州回来,院里一片乱,很多事都不大大白。」
许缁衣忍不住微笑,对他的率直倒是生出几分好感。
白城山听说受妖刀侵袭,死了十来名院生,剑塚虽涉江湖,倒是不折不扣的朝廷职官,附属礼部辖管,典制比照谏院御史台,抚卹、补葺什么的都得写章递摺,飞马分报京里与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的确非常麻烦,非如江湖门派易与。
眼见问不出底细,她话锋轻轻一转:「我见老台丞书札上的笔迹有些闇弱,著实担忧了一阵,可惜诸事担搁,没能上山拜谒。还在想本年七月的寿辰,要给老台丞捎几盒蔘芝什么的。他白叟家的身子骨还康健?」
「身子安好。」谈剑笏难得微露笑意,不多又补上一句:「精神也好。」
许缁衣很的时候,就认识萧谏纸了。
尽管印象中他一次比一次衰老,但那双眼却始终不曾改变。这些年她忙於门务,与剑塚那厢多是书信往来,至多让红霞亲上白城山一趟,但许缁衣知道萧谏纸决计没有著年月增长,而变得糊涂昏聩。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口出谬论、悖意孤行,萧谏纸到底想做什么?世上若有妖刀,又是什么能引将过来,令两门干休,却杀不得放不得?
「我虽不知所囚为何,但临行前我家台丞再三交代,宁可错放妖刀,不得掉却此物。」彷彿看穿她的疑惑,谈剑笏微微摇头,面色凝重:「笼中之物若与妖刀一同现世,天下将陷大难!」
「第折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东海朱城山白日流影城,器作监少年穿过长长的岩道廊庑,来到整座城里最幽僻的角落。
环绕著石砌的铸炼房四周,彷彿连空气都被烤得暖洋洋的,门罅里透著股逼人的旱劲。放眼东海三大铸号,「白日流影城」算是字号新的,不过新不代表粗疏,里外都讲端方:此间的铸剑场非是樑壁打通、喧哗烦吵的高坊,而是一座座独立的石造大院,远近都不挨一处。
一位师傅开炉,得有**名学徒伺候,起炉、烧料、敷土、锻打、淬火、打磨,各有各的照应,每道工序还须看准时辰下手,以免剑器沾染阴邪秽气,至为不祥。
学徒里有天分、肯吃苦的,才能按部就班,从烧炭生火一路层层历练,听任房里的师傅支使教训,过了淬磨这关便算登堂入室,具备正式拜师的资格。这一折腾,少则也要十五年的功夫。
少年迎著空气里炙人的滚热,沿曲折的岩道走过了器作监十一座铸房,来到最末尾的「辰」字号,额上居然滴汗也无,彷彿一切再自然不过。推开厚重的大门,锻打铁胎、红炭哔剥的声响骤然清晰,少年吸了口气,整整浆好熨平的衣襟袖口,撩衣跨过高槛。
「妈巴羔子!你谁呀你……」
精赤著上身的学徒凶霸霸回头,俄然睁大眼:「耿照?」
被称为「耿照」的少年咧嘴一笑,微露靦腆,白霜霜的牙被古铜色的黝黑肌肤一衬,倍显精神。
「别嚷嚷,按端方来。把稳恼了狗叔。」话虽如此,众学徒仍是撇了工作,一窝蜂挤上前,有的伸手摸摸他的新棉衫,掩不住满脸艳羨:有的猛扑上来拧头扭臂,亲热得不得了。
「都来瞧欸,执敬司的大红人!」
「才两月不见,变了个人样阿!」
「给俺们说说,都长了啥见识?」
「见识?见识个屁!」当先那名学徒大笑:「咋久不回,准是搭上了姑娘!」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连说带蹭,手脚都没闲著,可比嘴皮子利索十倍。
耿照个头不高,人单势孤,能是这群虎狼少壮的对手?眨眼陷入十几只古铜油亮的粗胳膊里,被挟得歪脖子瞪眼,唧唧哼哼挣脱不出,呲牙乱叫一气。
「吵什么吵!」陡然一声断喝,众学徒噤若寒蝉,个个如中定身咒,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一名黄面鼠鬚的矮白叟负手而出,尖声道:「这是我辰字号房里的端方?执敬司的关条在哪儿?谁放人进来的?」嘴里骂著徒弟,一双细眼却斜睨少年,彷彿形容猥崽的还是别人,而非本身。学徒们簌簌发抖,没敢昂首回话。
耿照定了定神,自夹层的衣囊取出一封对印黄柬,双手恭恭顺敬捧过:「弟子奉执敬司总管的叮咛,往断肠湖一趟,行前要往长生去会儿,请狗叔多关照。」
狗叔一瞥关条,昂首「唔」了一声,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也没啥都。执敬司是白日流影城的中枢,关条不过是王侯府里的排场而已,打著总管的字号处事,城里谁人敢阻?
狗叔上下端详几眼,闲气似未出尽,转头大吼:「都给老子干活去!回头我一个一个验,哪只王八羔过不了关的,他一双腿子!」众人如获大赦,立时哄散。
「你在前堂混得不错阿!」狗叔歪头背手,也著一抹冷蔑,字字从鼻腔里挤蹦出来:「看这会儿……都能上断肠湖啦,不容易阿!总管都让你干什么?洗衣煮饭、扫地擦桌,还是跟进澡堂搓搓脚,夜里上榻窝香香阿?」
嘿嘿几声,说不出的猥亵卑琐。
几个跟耿照不对盘的学徒听了,也跟著嗤笑,引来同侪瞋目。
耿照强笑:「狗叔别拿我高兴啦。这是一点意,畴前多承关照,还请狗叔不要嫌弃。」递去一管油竹筒。狗叔端详半晌,解封一闻,脸色微变:「湖洲的「天雨香」?」耿照赧然一笑:「前日总管一高兴,赏给堂上伺候的弟兄们嚐嚐,我糊里糊涂也分了两。想想还是狗叔懂茶,别教我给平白摧残浪费蹂躏啦。」
狗叔一呆,冲著暗笑的学徒猛瞪眼:「笑什么?一脸婊子相!」抄起马扎劈头摔去,砸得几人呲哇乱叫,兀自云山雾罩。
「今儿……专程去里看你七叔阿?不错不错。」顺风顺雨的将竹筒揣怀里,狗叔瞇起了吊尾眼,摇著颗老鼠脑袋,神色大见和缓,口气也亲热许多:「你也算挺有的了,阿照。」
「倒也不是专程,还有公务。」
「那别担搁——」狗叔招来一名学徒,话没出口抬腿便踹:「带阿照去后头!你们这些个折死爹娘的,剥光了也学不到人家的半分乖!」
辰字号并非城里的最后一进,整座白日流影城依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平台上还有一座堆置煤渣败铁的隐蔽院,房里都管叫「长生」。
据说金铁若经反覆熔炼锻打,此中掺入莫名杂质、难以析净,铸剑师称为「铁精废弛」者,长置将生阴邪之气,污染洪炉砧锤,须淋上鸡血石灰,拌入炼剩的炭渣同埋深土,以避其秽。白日流影城埋阴铁的地芳,便是这座距辰字号末进足有半里之遥的长生。
耿照让扼守辰字号后门的保卫验了关条,独自攀上高卑的盘肠径。除开调任执敬司的两个月不算,十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几回:山路在他分开的这两个月里变化不大,爬著爬著,往事重又涌上头。
耿照自无父,母亲本是营的军伎,继父则是从中兴军里退下来的老兵,隐居在王化镇外三十余里的贫瘠山村,开一间修犁补镬的打铁铺子,跟谁都说不上两句,得了个「耿老铁」的绰号。耿照从不怕火,三岁起跟著耿老铁敲敲打打,五岁上已能整出一片平铁。
耿老铁拿著那片歪歪扭扭的铁片仔细端详,几天都没说话。
某天早晨,他俄然卖了拉磨的老马,再加上一条左腿换来的朝廷恩赏银扣,熔秤了整整五两揣在怀里,将耿照带上朱城山,向在府前做门房的昔日老官长一迳磕头,依然什么也没说。
在耿老铁里,或许只有朱城山上的白日流影城,才不致藏匿了他的儿子。
朱城山雄峙东海承平原,号称「沃野承平第一峰」,自来便是天子封禅祭天的首选。自独孤氏於平望都城插上白马旌旗以来,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宝地,太祖独孤弋於山上营建城塞,封予宗室,流影城主世袭一等昭信侯,领山下承恩、王化、怀远、天长四镇共九千五百余户食邑,岁岁免贡,恩遇备至。
这样的放置有两层目的:承平原历有王气之说,据之堪可成王,独孤阀当年便是由此发兵。佔山筑城,可保独孤氏发迹之地的龙脉永固,王气源远流长,此其一也:暗地里,则寓有监视东海诸藩、诸州治,以及当年协助独孤弋打天下的东境武势力的深意,此中也包罗「青锋照」与「赤炼堂」等两大火工派门。
东海饶富盐铁,历为中原正统的兵冶财库,昔年北芳的异族铁骑横扫中原,独孤阀起兵相抗,全仗青锋照、赤炼堂供应军械,才得以苦苦支撑,终与人称「中兴第一名将」的西镇节帅、大将军韩破凡合兵共击,完成大业。
皇朝肇兴,京城平望都虽设有军器监、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点阅出的仪仗铠械等仍命青锋照与赤炼堂承制,岁岁翻新,既予皇恩,亦怀旧情,一时传为美谈。
白日流影城不走青、赤两家的路子,专为武名家造剑,量愈少而质愈精,数十年来别开蹊径,卓尔成家,与青锋照、赤炼堂等并称「东海三大铸号」。
流影城於山下物色学徒,拣身家清白、能吃苦的。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门房鼎力疏通,勉强进了辰字号房:谁知房里四名挂牌师傅无一肯收,正唤家中领回,门房灵机一动,提议送去长生。
原来埋阴铁的地芳常有作祟之说,传得绘声绘影,谁也不爱去,乾脆搭草拟庐,供大哥无依的匠人栖身顾守。只是子离城甚远,日常不便,还需一名辅佐跑腿的人来使唤。
耿照就这么留了下来,在盛传闹鬼的阴院里打杂。那年他才六岁。
头一灰泊见七叔,耿照差点吓晕过去,终於大白闹鬼之说从何而来。
七叔没名没姓,就叫七叔。
七叔只有一条手臂,右臂齐肩断了,连带削去半边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边,活像条半生熟虾。像这样的刀伤,七叔全身有许多条,最严重的一道在脸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颊骨,让七叔的脸看起来像是摔烂的两爿泥钵,落刀处深深陷入,伤口却又结起纠结浮凸的紫红息疤,说话时老带著呼噜呼噜的含混氺气。
据说七叔受伤后就住到长生来了,起码有、三十年的时间,铸炼房的师傅多没听过这号人物,只说子里不太乾净。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还能打铁,而且手艺非常了得,执敬司的横总管经常奥秘前来,亲手交付图样,上头密密麻麻写著字,取件时也多不假他人:时间久了,总管与耿照熟稔起来,才有后来调升执敬司的事。
尽管七叔技艺精湛,但独臂到底是不芳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炉、淬火打磨一手包揽外,十三岁上便已代替七叔的右手,执锤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单面开锋,既不像剑也不像刀的工具,至今仍悬在草庐壁上。耿照本身看得脸红,七叔却说有「初犊无畏之气」、「正锐得紧」,说什么也都不肯取下。